“明代时，此府下辖五县，当地人以铁棒捣珍，牛骨熬汤煮之，配以晋州香醋，沿街叫贩。捣珍，《礼记》中载：‘取牛、羊、麋、鹿、麕之肉，必脄。每物与牛若一，捶反侧之，去其饵，熟出之，去其皽，柔其肉。’此品源远流长。”

这间二十多平米的单身公寓中，能抽出一方地来弄个油烟机和洗菜池已让她惊喜。书桌上方是一台挂在墙上的电视机，正对着床。受从前看过的恐怖片的影响，林愈总是怯于直视漆黑的屏幕，它亮着的时候，于她来讲却又是一种安慰。

电视机是与烟火气挂勾的，虽然与手机电脑同为能传播信息的电子产品，可本质上却是聚与离的区分。电视机的声音响起，总能唤起人们心底最深层次的记忆，从而带给人在这黑暗空间里独处的力量。

房内唯一的灯闪了几下，坏了，可电磁炉上的油锅还热着，油烟机也开着。

“这是宸州府的品牌文化，我们致力于挖掘传统，守正创新，做出与历史相呼应，与现代相契合的美食。”

她的声音在电视机上还是那样好听，她在电视机上也那样漂亮。

林愈没管坏掉的灯，因为她的房间里有光，足以抵挡这洪水般涌来的黑暗。她拿铲子翻炒着锅里的东西，暗自窃喜在这个公寓里没什么会打开墙上的电视，电视与手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这份独特的快意只有她能体会。

油星子蹦上来，烫伤了她的手臂。

林愈是在梦里被疼醒的，醒来的那一瞬间，手臂上还隐约有热油的烫意。

大三那时候，她搬出去住了一个学期，总算得到清静。只是也因为清静，她终于想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她给自己找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像晴与雨的一点过渡，云中的水汽就是在这时候酝酿。

她要先跑到一个远远的、冬季长过夏季的地方去。

故而她从公寓搬回寝室，开始攒钱。

林愈最近总是梦到那时的日子，梦到那台照亮房间的电视，每次梦醒，都觉冷汗箍了满额，擦都擦不走。

她打开电脑，迅速投入到工作中。

电脑界面总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新闻推送，林愈平常不怎么看，顶多就是无聊时扫一眼，今天她却被一条宸州本地的推送吸引了目光。

这条帖子是关于宋祈的，她点进去，说的不过是千篇一律的套话，无非就是大学生创业之类的，她快速浏览到最下面，却不得不注意到这样一段话。

“据知情人士透露，这位年轻的创业者是名孤儿，在校同学也从未从她口中听她提到自己双亲。她的父亲在她大学期间去世，母亲不知去向……”

很不起眼的一段话，让林愈心中一凛。

宋许国去世是两年前的事，这事只有她和江冉知道，宋祈连宋许国老家那些亲戚都没告。如果是这个发帖人臆测，哪就能猜得这么准确？

这个帖子没什么热度，底下连评论都没有一条，林愈赶忙打开浏览器，搜索相关讯息，只有寥寥数帖提到宋祈家世，内容都差不多，大方向没错，细节却没人知道。

这可不是好事。

她截了个屏，打开微信，搜索宋祈的名字。

那个熟悉的头像出现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将截图发过去。

这一刻，她真的十分庆幸微信不像某些国家的社交软件，会显示已读未读，这是她一点都不想知道的讯息。消息发出去后，就算石沉大海，她也能找出一百个理由来。

对面却没有沉寂，隔了一阵，回了一句“知道了”。

林愈丢下手机，继续做她自己的事。

这天是个周末，公司里没人，宋祈尚有事要忙，一个人坐在桌前，忙至半下午才归。

她这些天没怎么好好休息，想着早点回去歇下，却在家门口看到这样一群人。

为首的老太太是之前来过宋祈家的那个姥姥，这次她还另带了一群人，都是各式各样的老头老太，加起来有十来人。他们已经裹上了薄棉服，堵在铁门前，巷里往来的邻居看到这架势，都难免多投来几眼。

他们来之前，没有过任何通知，故而宋祈走到巷子口时，远远就见黑云压城。她一开始尚不知道这些人是冲她来的，直到走近，那群人将视线也向她投来，宋祈才暗觉不妙。

对于不重要的人，她如果不常见，便不会再记得对方面貌，这些亲戚就是如此。甚至为首的姥姥，她也没能及时认出。像家电一样随时更新换代的记忆让她没能躲避开这场考验。

双方的视线像猎物与猎人一般对上，宋祈没能转头就走。

“诶呦，看看谁回来啦？”

卷发姥姥笑着走来，还得向众人介绍一番，“看我们宋祈，变得都认不出了。”

宋祈不认识他们，他们也同样不认得宋祈，听话才开始附和，簇拥在卷发姥姥身边，带着某种玄妙的、宇宙层面上的任务感，是独属于这一年代大多数人的特质。

宋祈脸上的面具也比三年前的那张更加贴合与牢固，这群在她学生时代从未露面，却在此时闪现而出的人，是奥楚蔑洛夫，她不愿理会，却也不可得罪，只能是把笑脸摆在明面，把心思在暗里运作。

说是这样，但她也没有笑，只是平常般道：“姥姥，你要来，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省得站在外头等。”

“嗨呀，你是大老板，打电话怕打扰你工作…你还住这儿啊？我们就来看看，结果听你邻居说，你真在这儿住呢！”

“我不住这里，还能住哪？”宋祈微微露出些笑容来，“外面风大，先进去吧！”

说是进去，可那小小的家到底不是旅游景点，容不太下这个小型老年旅游团，就像要把烧水壶里余下的开水灌进已满的暖壶中一样勉强。老年团里显然也没有人想当被倒进下水道里的多余开水，站在风里只笑不动。

“这地方离你上班的地方远得很，你带我们去你的新家看看嘛！”

宋祈故作不解，“新家？”

“就是你新买的房子嘛！”

“我哪有新买房子？”

“哎呀！”姥姥捶了下手，许是宋祈那一句反问，让她不大敢继续问下去，转而道：“好久没见了，你做餐饮，肯定知道宸州有啥好吃的，咱们一起吃顿饭。”

其余人便紧锣密鼓地附和，如果是蹭饭，那倒是好说了，宋祈松一口气，三辆车紧贴紧地往繁华地带去。

到了包间里，宋祈招呼众人坐下，又亲自点了酒水。几个大爷乐了，菜还没上，便开了酒来。清酒一杯，他们是鲁迅、是果戈理，再来支笔，便能挥洒出一篇万言书来针砭时弊。江山是沙盘，人民如蝼蚁，唯有他们口若悬河而出的唾沫，是不朽的真理。

酒没倒满，话说完，期间还喝了一口，却是满了。

宋祈厌就是厌，烦就是烦，装也得装，只是不去附和他们所谓的真理罢。瘟神也得笑脸相送，以免缠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卷发姥姥吃饱喝足，才说起正事。

宋祈深吸一口气，洗耳恭听。

卷发姥姥一面看她，一面给众人递眼色，“祈祈，你爸爸不在了，怎么也不告我们一声。老宋是宋家的儿子，总要魂归故土，名入族谱，缺一样都不行啊！”

“宋许国是我爸的大名，在族谱上就是添一笔的事。”宋祈道。

她并不知道这些人怎么知道宋许国死了的事的，不过她从没小看过他们眼观六路的能力。宋许国的出狱时间可以算到，人两年没回淮柳，到监狱一打问，也就知道人是没了。

“老宋一生坎坷，福气都留到女儿身上了。”他们这样说，“我们知道晚了，太对不起他，许国葬在哪里，让我们去看看他吧！”

“时间太久，魂都去投胎了，去了也是一座空冢。墓地阴冷，就不劳叔叔阿姨们走动。”

没人过问宋祈的母亲，宋祈自也不会主动提及。卷发姥姥就道：“这样总归不好。你爷爷奶奶又走得早，但你老奶奶还在，老人家不方便过来，意思大抵是请你去一趟淮柳，村里办席，送送许国。”

“哪用。”宋祈拒绝，“姥姥您带着叔叔阿姨们大老远跑过来，心意已经够了。”

她拒绝的话是直接的，语气却是至温至柔。这样的语气，配上脸上的笑，反倒让人不好拒绝她。

卷发姥姥却坚持到底，“席是一定要摆的，你四老舅没的时候就摆了，许国虽然是小辈，那也是宋家的儿子。你是他唯一的女儿，怎么好不去啊？”

旁人就跟着道：“祈祈，我们知道你忙，但是该尽的孝不能少啊！村里办席是筹钱，不用你出，你人到就行。许国的席，姑娘都不去，那传出去像什么话啊！”

孝这个字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就像刚吃过屎的狗用它那沾着屎的嘴去咬别的狗。

宋祈不争辩，却要权衡，权衡利弊是她作为一个商人信手拈来的能力。权衡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她道：“也好，什么时候的事，我提前安排好时间。”

气氛就又活跃起来，相亲相爱，温柔备至。菜肴未尽，尚有一阵推杯换盏，往后的话就与宋许国无关了，多是放在宋祈身上。宋祈带着笑不咸不淡地回应，嘴里的话浮浮沉沉，那卷发姥姥回去梳理，只怕梳理不出什么有用的内容来。

应付他们比应付商场上的人容易，可宋祈不敢保证，应付十倍的他们也不用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