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澈忽然停下。
“衷情,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慕衷情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我当然知道,王爷,如果这天下一定要有个皇帝,那也不该是姜喧。”
秦澈低眼:“这是谋反。”
“不,推翻昏君暴政,是起义,是为国谋长远,为民谋福祉。”慕衷情依然坚定地回答。
秦澈对于姜喧的不满显而易见,他只是始终绕不过从小被灌输的忠君思想,才会迟迟没有动手。
慕衷情不信他从未有过反了的心思,见他不语,便再次加一把火:“我知你世代忠良,可这朝代不也是一代又一代更迭而来吗?前朝暴虐,于是先祖起义,建立新朝,世袭罔替,何为忠义,你忠于的到底是什么?是国与民,或仅仅只是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
秦澈:“可改朝换代,必经大乱,届时死伤流亡者,不还是百姓?”
慕衷情:“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他们生活在一个不见天日的牢笼里,不如拼一把,只要你让他们懂得是为何而战,为谁而战,他们自然会做出选择。”
秦澈:“身在牢笼,也至少还能活着,想要逃出去,便可能十不存一!”
慕衷情:“十不存一便十不存一,若能挣得一丝希望,便是死得其所,我愿以血荐轩辕!”
秦澈:“他们亦有亲朋,不该牺牲在这般欲望权力的斗争之中,你无法替代他们去做选择,战争一旦开启,死生便由不得你我了。”
慕衷情闭了闭眼:“王爷,无权无势的普通百姓,他们何曾掌握过自己的生死?茫茫的历史中,无数百姓早已无名无姓地消失在其中,可一个人活在世上,就该因普通而认命吗?我绝不认命,王爷,如果是我,我愿意抗争到底,哪怕代价残酷,哪怕有去无回,你又怎知,人人都不愿意?”
秦澈别过头,他忽然有些不敢看慕衷情的眼睛:“我上过无数次战场,我知道那有多残忍可怕,他们不该因为我,陷入这样的地狱。”
慕衷情激动地上前一步,狠狠扣住秦澈的手臂:“秦澈!你丫是不是傻的?脑子就这么转不过弯来吗?连年灾患,层层贪污,卖官鬻爵,四处剥削,难道你以为这没有战争的天下,无辜死去的百姓便少了吗?”
“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秦澈叹息一声,他自然是想过,甚至可以说,想过不止一次,只是迟迟下不了决心。
“自然是要好好想想,这不是一朝功成便完结的故事,你要想的不只是怎么赢,还有赢之后怎么改。”慕衷情翻身上马,“行了,别散步了,干了一天活我都累死了,快点回去睡觉。”
秦澈苦笑着摇摇头,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习惯慕衷情这丝毫不分尊卑上下的语气,或许,他的确需要好好想想,在开始之前,他最该改变的,是自己。
*
翌日,慕衷情拿着镰刀照常去李丰收家的田收小麦,她注意到今日来的两名士兵并不是昨日那两个,便好奇问了句:“今天怎么是你们呀?宋远疾是安排了轮换吗?”
其中一人答道:“秉王妃,我们也是宋大人临时抽调的,昨日的两名同僚似乎是被安排到别处了。”
慕衷情点点头:“行,小问题,待会儿开始前你们问一下李丰收大哥,听他指挥就好。”
“是,王妃。”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这一天,秦澈并没有与慕衷情一起过来,慕衷情清晨出门时,他正与部下商量什么事情,为了不吵醒她,声音也很轻,而慕衷情也很自觉,穿好衣服后跑得飞快,什么也没听到。
不过中午的午饭秦澈还是派人送了过来。
日落之后,慕衷情独自一人骑马回的军营,今日秦澈也没有来接她,第一次孤身一人走这段路,慕衷情忽然觉得每次路过的这片林子显得有些阴森。
她一边策马,一边在心里无限默念。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靠着这科学的力量,慕衷情飞快穿过这条路,回到了军营。
刚栓好马,就有一名士兵过来:“王妃,王爷有令,请您一回到营中便立刻去见他。”
慕衷情点头道:“好,我现在就去。”
慕衷情是小跑着过去的,秦澈从来不曾对她有过类似的命令,可见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她生怕自己耽误时间。
回到中军帐后,慕衷情就敏锐地发现帐中的东西似乎被收拾过了,她连忙问道:“王爷,发生什么事了吗?”
秦澈不知在写什么,慕衷情没有走近,见到她来,秦澈搁笔说道:“据探子的消息,圣旨明日便到,这回他派的是宫中的公公前来宣旨,看来是铁了心要让我回京,你收拾收拾,今日子时,我们便出发离开奉德县,前往清州。”
慕衷情听完后,默默地对秦澈竖起大拇指:“妙啊,我没接到圣旨,不就不算抗旨了吗?给你单走一个6。”
秦澈目露疑惑:“什么,六?”
“额,这不重要,你今天就是在安排这些事情吗?”慕衷情问道。
“嗯,我决定留三百人在此处,其余人均随我回清州,带回到清州,他便拿我无可奈何。”
瑾朝分九州,共九位一字王,均是当年开国功臣或王公贵族之后,采取世袭制,秦家在清州经营百年,就算是姜喧本人来到清州,怕也是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慕衷情再次感叹,手握重兵,一州之王,声望极高,秦澈还真是buff叠满了。
所幸慕衷情此次出门本就没有带太多杂物,很快便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只等秦澈一声令下。
“你这是在写什么?”收拾完行李后,慕衷情看到秦澈还在写东西,便问了一嘴。
“既要回清州,自然要禀告一声,只是丰州离京城太远,送达时,我早已离开罢了。”秦澈笑着印上火漆道。
“这时间差,你还真是打得妙。”慕衷情抱着自己的包袱,坐在凳子上,默默地等待子时到来。
月上中天时,慕衷情已经骑在马上,这一回她不再隐藏于大军中,而是与秦澈并肩同行。
启程前,秦澈再次问道:“衷情,我之前说过的话依然有效,此行艰险,恐有生命之危,你若不愿,可留在此处。”
慕衷情检查了一遍包袱是否系紧,又不放心地打了个结:“虽前路未知,但一诺千金,生死不弃。”
两人相视一笑,那个为期三年的君子之约,他们都记着。
风过密林,沙沙作响。
但慕衷情的声音还是有许多人听到,身后的士兵们纷纷露出向往的眼神。
——王爷和王妃真是情比金坚,至死不渝啊!
为了抓紧时间赶回清州,秦澈选择走更宽阔平坦的大路。
“吁——”然而还没离开多久,慕衷情便看到不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她与秦澈几乎同时停了下来。
很快,他们便看清了,那些火光都是一个个举着的火把。
站在最前方的,是宋远疾和白飞鹰。
他们走到秦澈的前方,宋远疾郑重地作揖行礼,随后笑道:“我劝过他们了,可他们一听说你们要走,坚持要来送你们一程。”
说着,他让开几步,他的身后是奉德县的百姓们,有那日诉苦大会中几乎哭晕过去的妇人,有分地时帮忙调解说理的老人,还有那日开面馆维生的夫妻两人,有很多很多慕衷情觉得眼熟,却不知姓名的人。
白飞鹰一挥手,喊道:“大家快去送吧,再不送就来不及了!”
说着,人群一拥而上,在这几日分地和收小麦的过程中,不少士兵都帮过奉德县的农户,还有的跟着蒋羽到处治病救人,有的四处巡逻维持秩序。
不少百姓都找到了曾帮助过自己的士兵,纷纷将手中的东西塞到对方怀中,大部分都是面食干粮。
热闹间,一个人走到了慕衷情的马前,正是李丰收。
“慕姑娘,这是俺娘特意交代我送给您的,她说,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奔波不容易,这两日在地里,她看到你的脚上有伤口,便连夜纳了鞋垫,这不是说什么珍贵礼物,您别嫌弃。”李丰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双手将鞋垫举起递给慕衷情。
慕衷情抿了抿唇,双手接过:“谢谢,这是非常珍贵的礼物,非常非常珍贵。”
李丰收挠了挠头,憨厚地笑了笑。
许久之后,夜晚恢复了它该有的宁静。
百姓们仍旧举着火把,只是这次,他们站在道路两旁,目送着大军离去。
慕衷情将鞋垫收好,转头问秦澈:“走?”
秦澈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侧,柔声道:“你又哭了。”
慕衷情无所谓地一笑:“没关系,风会吹干所有的眼泪。”
“好,出发!”秦澈一声令下,所有人再次动身。
慕衷情挥鞭策马,向着月,迎着风,肆意自由,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