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止汀把他的胳膊抱得死紧,无意识的蹭了一下他的手指,睫毛在不停地颤动。
那是人正在梦境中的反应。
分化期基因重组带来的高热和不适确实很容易让人陷入梦魇,只是不知他做的是噩梦还是美梦。
容止汀会和他一样,梦到未来吗?
白瑾秋看着他,眼底神色莫名。
如果按照梦中未来的发展,他们应该是在多年之后,容止汀已经从军校毕业进入第二军团才会相识。
但现实中,他和容止汀的相遇早了很多年。
梦中他们相遇时容止汀已经二十六岁了,和他现在的年龄相当。
梦里的容止汀和他初遇时的表现很符合一个刚调入主舰重要技术岗位的年轻士兵,局促而青涩,不小心冲撞了长官会很紧张。
格斗技巧方面也非常符合他作为技术兵种的身份——约等于没有。面对几个二线士兵的围攻都毫无反击之力。
可现实中的容止汀,明明才十九岁,却好像比梦里二十多岁的时候面对未来更加从容镇定。在遇到突发情况时几乎不会表现出慌乱,几乎瞬间就能做出判断,分析利弊做出最优选择。
他甚至能跟上白瑾秋的思维速度。
而且他所掌握的机甲维修技术,也不像是没经过专业进修的、出身边缘星的军校一年级新生能掌握的。
另外,在边缘星遭遇星盗袭击和军校星舰上的两次出手都能看出来,他身手不弱,那是经过长年累月的严格训练才能够形成的反应。
种种迹象,都显示出他的不寻常。
这么想着,白瑾秋心中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一下。这人是真的一点都不会藏,真不怪白夏他们怀疑他不对劲。
如果白瑾秋没有逐步复苏的未来记忆,他也会觉得容止汀身份不简单,身后必然藏着什么秘密。
但如今,他要得出答案并不难。
容止汀极有可能和他一样,也梦到过未来。而且,他对未来的记忆可能比他更加完整。
或者说,他们两个,都是从未来回来的人。
经历过两次让他恍若隔世的记忆复苏,白瑾秋很难不这么想。
但是为什么?
好端端的,他们怎么会回到过去?
未来……发生了什么?
“白哥……”
白瑾秋还未细想,突然听到容止汀轻唤了他一声。
他低头看过去。
分化期的小Alpha微蹙着眉,搂着他的胳膊不安地呢喃了一声,但眼睛还是紧闭的,并没有从梦中醒来。
做噩梦了?
白瑾秋把手放在他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像是他以前对那些刚来黑灰整夜整夜睡不着、就算睡着也总做噩梦的小队员做的那样。
以往这样的抚摸总是能让那些孩子安静下来,但这一次,这个动作在容止汀身上似乎没有起到太好的效果。
……
容止汀的梦境是黑色的。
混乱而无序。
各种各样的场景交错穿插,最终定格于一片黑暗。
他蜷缩在一个冰冷而狭小的空间里,随着周围的环境轻轻晃动。四肢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发出尖锐的疼痛。他的意识也时断时续,虚弱得几度昏厥又醒来,周围的黑暗始终一成不变,只偶尔能听到外面传来时有时无的、模糊而杂乱的声音。
他似乎被装在一个箱子里,放在某种运输载具上,不知要去往何处。
然后。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声巨响突然爆发,让他的耳朵一阵刺痛,几乎失去了听觉。
周围爆发出剧烈的混乱。
装着他的箱子砸在地上,他的头磕到箱体,带来一阵剧痛和眩晕,温热的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因为疼痛轻轻发抖,小心的抱住自己,泪水溢出了眼眶,却只是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等到周围终于平息,装着他的箱子被打开了。
在黑暗中待了太长时间,突然见光,他的眼睛一疼,眼前一片白芒,什么也看不清。
紧接着,他被人抱了起来。
他的身体似乎很小,四五岁?还是六七岁?他不能确定。
在箱子里的时间已经让幼小的身体彻底虚脱,蜷缩了太久的四肢被抱起来舒展开的时候疼得像是要碎掉,但他只发出了一声轻哼,猫儿似的,接着便再没有发出声音。
那个抱起他的人似乎跟他说了什么,但他没有听清。
他太虚弱了,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对周围的一切感知都是模糊的,只有沉重的疼痛和疲惫如影随形。
那个人在抱着他奔跑。
晃动中,他很快再次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处于半昏迷的状态。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交接给了很多人。
他有时候是被装在箱子里,有时候是袋子里,有时则是被背着、抱着。
有的人很冷漠,把他当一件货物运输,除了每天给他灌营养剂保证他活着,不会给任何多余的照顾。有的人很温柔,会帮他擦擦弄脏的脸,喂他吃些小孩子会喜欢的东西,安慰他不要害怕。
但这些人,终究都没有留在他身边。可能两三天,可能一两周,就会把他交给下一个人。
他会被带到哪里去呢?
他不知道,也无从思考。
他始终保持着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即使是清醒时,他的意识也是混沌的,几乎没有情绪波动,像个活着的玩偶,只能对外界给出非常有限的反应。
不会哭,不会笑,不会闹。
似乎也不会有任何疑惑,不会不安,不会恐惧害怕。
这对有些负责交接他的人来说很省心,只需要把他放在一旁,他就会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不会动,不会乱跑。但对有些人来说,他的状态则会让他们很担心,很心疼。
但不管他们是无视他,还是温柔体贴的照顾他、逗他哄他,希望他能表达自己的情绪,他都没有什么反应。
没有属于自己的,真实的反应。
他会很听话很听话,如果他们希望他笑,他会配合的露出一个柔软乖巧的微笑。
只是笑得像个虚假的娃娃。
他好像被切除了某些反应神经,失去了感情。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没有。
他一直很痛苦。
他会难过。
会伤心。
会不安。
会害怕。
唯独缺失的,是高兴的能力。
但他表达不出来。
他已经不会表达了。
像是一种在沉默的自保中养成的本能,把自己牢牢锁在一层看不见的壳里。
这样,他就会安全。
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伤害他的人就会觉得无趣,自己走掉。
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很久,很久。
到了最后的最后,他似乎终于被送到了终点。
迎接他的,是一只冰冷的针剂,不容分说地从头部的骨缝刺入,深入大脑。
他疼得抽搐,冷汗遍布全身,不断翻滚挣扎,想要哭喊,却只能发出虚弱的泣音。
有人按住了他,防止他在挣扎中伤到自己。
剧痛过后,他瘫软了下来,双目失焦。
所有的感知消失了。过往经历的所有开始在他的脑海中褪去色泽,融入一片漆黑的泥沼,消融不见。
莫大的恐惧和悲伤将他包裹,绝望笼罩下来,他想要求救,却再找不到一个能求的人。
他已经忘了所有能救他的人。
忘了他们的名字,长相,和所有相关的记忆。
他从此失去了与过往的最后一丝联系,从今往后形单影只,孤零零的留在了黑暗里,陷入昏沉,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一次醒来。
但就算醒来,他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黑暗中,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感知。
直到,一丝雪松气息涌现,温柔的、干净的、带着微微苦涩的味道将他包裹,重新带来温暖和安全感。
恐慌和无助融化在了雪松的包容之中。
“哥……”
他无意识的轻唤了一声。
“嗯。”冥冥中,有人回应了他。
“……我在。”
于是,他从深沉的混沌中找回了自己的意识,开始上浮。
但他并没有直接醒过来。
他似乎下沉得太深了一点。
需要多一点时间。
一点牵引……
他好像从粘稠无边的混沌浮升入了深不见光的海底,在努力上浮的过程中呛了水,受了伤,耗尽了体力,四肢已经冻得僵硬,循着一点微弱的光,拼尽全力,终于浮上了海面。
相似的记忆画面在脑海中浮现,他梦到了上一世类似的场景。
那是一次水下任务。
那是一座位于海洋星球的海底的能源基地,因为被纳入战场范围,基地人员早已撤离。那次的任务,他和其他几位机械工程组的技术员需要随队潜入深海基地,打开基地舱门,协助作战单位将基地里的能源运出。
他所在的任务组是最后一组。其他组别已经返程,他们负责任务收尾,在上浮的过程中,他们遭遇了突发情况……一场不知是意外还是人为干预的海底地动。
那之后的细节,容止汀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海水倒灌,队伍被冲散,他被乱流卷了出去,撞断了很多根骨头,拼尽最后的力气向上游,马上就要浮出水面的时候,防护服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划破,带有腐蚀性的海水呛入他的肺部。
索性,他被一架银白的机甲救了起来。
获救之后他大病了一场。即使有第二军团顶尖医疗的辅助,也浑浑噩噩了两天才清醒过来。
醒来之后,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靠坐在他床边的白将军。
那人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清醒,正在神情专注地处理光脑界面的军务。
他的将军亲自把他救了起来,守了他两天,期间把非必要出面的工作都搬到了他的床前,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办公。
因为他在昏睡时一直陷在梦魇中,受伤和病痛带来的痛苦让他一直在发抖。
“白哥……”
他虚弱地唤了一声,见那人看过来,朝他伸出手。
他的将军于是弯了嘴角,放下光脑,将他搂入了怀中。
……
容止汀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