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女思索再三,将朝彻子带回了白楼。杨总管心思缜密,做事稳妥肯定知道该拿这女人如何是好。
她并非不想抽朝彻子巴掌解恨,但一思忖她是元十三限的徒弟,而自己在最后关头背叛了对方,将秘籍拱手赠给了小侯爷方应看,便无尽心虚。
是自己对不起朝彻子。
为什么自己不去报方应看的断手之仇,反而趁着朝彻子伤重昏迷,要在这教训她呢?因为不敢吗?还是因为欺软怕硬?
这时节已是夏末秋初,天泉山径皆落花,无梦女踏花而行,脚底软滑如茵褥。
说来也巧,就在这一日,恰逢天女与戚少商会晤,此时不在楼中。
风雨楼众人都知无梦女是张炭的相好,他们起学习武功,一起斟酌、应对、嬉闹、相好,甚至一齐用“脑”用“心”去想一件事情,所以他们没有拦住无梦女,虽见朝彻子之丽容,却不知其为顺淑帝姬。
无梦女单手撑着朝彻子,将她拐带进了白楼。
昏迷中的美人神色疲惫,竟别有一番“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情态,显得更加蛊惑心弦。
杨无邪见状,错手打翻了砚台。
“这是怎么了。”墨汁在页脚晕开,他并却没有去管,而是当即扔下了笔。
谁都知道,白楼里的资料是:失不得、毁不得、乱不得的,可是现在杨无邪的心很乱,一乱他就无法去管那些纸张了。
无梦女匆匆说了自己如何在码头发现的朝彻子,又指了指她的伤。
“你守着我去找大夫,千万照顾好她。”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提着衣摆风风火火出门。
杨无邪不是个急性子。
看着那道差点被门槛绊摔跤的青衫背影,无梦女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运筹帷幄的军师也会慌。
以前楼主重病都是找的树大夫,但树大夫被白愁飞杀害,已殒。现在若有任何兄弟遇事受伤,不是请树大夫的胞兄弟树大风医佑,就是喊高飞来治理。
树大风曾经听从过六分半堂的雷纯,给苏梦枕下了“一枝毒锈”,但在江湖中没人会跟医生过不去,尽管树大风的医术只有哥哥一半好。
杨无邪要找的正是树大风,他别无选择。
高飞身在“名利圈”,远水救不了近火。
在树大风来之前,杨无邪走后没多久,朝彻子自己醒了。
她是因为连日赶路累极,稍微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便一发不可收拾的睡去。
在昏睡前,她就做好了再也醒不来的准备,看见谁她都不会感到诧异。
见这间卧房未设有贵重摆件,除开两面书架贴墙而立,再寥落无他物。
她遂问无梦女道:“这是哪儿?”
无梦女回她:“金风细雨楼。”
“你他妈恩将仇报?!”朝彻子当即翻身下榻,死死将无梦女纤细的脖子锁住。
她像条水蛇呲溜滑下床榻,软趴趴的,无梦女便没有防备,还以为她是不小心给摔了,哪知被她缠到才知晓其中的厉害,甩都甩不开!
无梦女又不知道她刚杀了孙鱼此时对“金风细雨楼”五个字甚是敏感,想解释却发不出声,两手在空中乱抓,企图摆脱窒息带来的痛苦。
这女人脸变得也太快了!
眼看就要闹出命案,杨无邪终于领着树大风推门而入。
“袭姑娘!袭姑娘您别动手、您冷静,这没别人有什么话咱好好说啊。”
他的这句“啊”甚至发的是阴平声!
和对待三岁稚童没区别,杨无邪一笑,牙齿又白又亮又整齐,声音极轻地哄她,居然奏效了。
无梦女直接看傻。这样也行?
女子的削肩触之如凉玉。
杨无邪尽可能的心无旁骛,将无梦女从她臂弯解救出来,再把这香软殊异的大美人拦腰抱回自己平时睡觉的被窝,盖好薄被。
朝彻子对陌生男子的亲近没有半分抵触。
整个过程中,杨无邪神情紧张,动作格外轻柔,但手指还是意外深陷进了如云似蜜的肌体里。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男人,不可能无动于衷。
平时杨无邪就爱养鱼,有时还喜欢去瓦子巷、小甜水巷跟知音唱首曲儿、聊个天儿、偷个闲儿,年龄虽比朝彻子还大许多,但女人委实没怎么碰。
碰得少不代表他不懂。
甜水巷的姑娘们告诉他,最近有位膏粱锦绣堆里出来的太师府公子害起了相思病,勾栏瓦舍不逛了,良家妇女不霸占了,人亦瘦了一大圈,无疑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杨无邪隐约有感,这“伊”与朝彻子脱不了干系。
红粉骷髅,肉身布施,以色止色不外乎如是。
“要不是姑奶奶替你赶走了地痞流氓,就你这风骚样早被轮了!”
恐惧到了极致便会化为愤怒。
死里逃生的无梦女,替自己顺了两口气,指着朝彻子,口中咒骂:“到底谁恩将仇报?!有种你说啊!”
“烦请您给她看看。”杨无邪略过无梦女,急招树大风上前。
朝彻子仍处在杯弓蛇影的应激状态里,眼底不是刀光就是剑影。
被彻底无视的无梦女连日来的委屈大爆发,越想越气的她走出房间,迎风干咳,心疼自己好心没好报。
她太委屈了,先是相好之人的上司嫌恶自己,非说自己是九幽神君作恶多端的徒弟“泡泡”,劝张炭莫要与自己这种坏女人相好,还说会帮张炭另寻个好女人成家。
——之前天女便帮孙鱼保媒拉纤,金风细雨楼上下被她治的服服帖帖,忠心不二。
她前阵子取缔了一家六分半堂旗下的黑产妓馆,救下不少娼女,一一配给风雨楼的兄弟。寻常女子不愿嫁刀口舔血的丈夫,这些六分半堂娼女却没得选,有些想跑去给富商做妾,天女便教育她们不要拜金。
但汴京其他风华金粉歌酒声色汇聚之地依旧存在,无法根除,甚至有些还依附着她自己的金风细雨楼。如若天女敢取缔甜水巷,没准第二天赵佶就会亲自上门问罪,先将金风细雨楼先一网打尽。
可怜孙鱼家的新妇十月怀胎,马上就要生了,腹中孩儿却成了遗腹子。
因为她的丈夫在为别的女人卖命,讨别的女人欢心,为别的女人出气,并已在数个时辰前被朝彻子洞开喉咙。
不过此事尚未传回金风细雨楼,传到天女耳朵里。
冤债是不会停息的,或许孙鱼的遗腹子长大后,知道父亲死在朝彻子手里,便会拿起父亲遗留的刀,迈入汴京这片血腥风雨,找朝彻子报仇。
混江湖从来是件残酷的事。
无梦女什么也记不起来。
难道她是“泡泡”,与张炭之间的那些山盟海誓、互诉衷肠就统统变成虚假的了吗?不存在、不作数了吗?
难道这个男人要抛弃自己,配个从良的好女人吗?
张炭夹在上司与情人之间左右为难,他只好告诉天女和自己和情人已莫名在反反神功的作用下融为一体,双修有助于增强功力,求她不要将无梦女扭送给无情大捕头,再回头哄无梦女避开点代楼主。
无梦女讨厌天女,但她连头都不敢在天女面前冒。谁知道惹怒了天女,宠妻狂魔方小侯爷会不会派人暗杀她?
杨无邪低头拿着药方上街抓药时,身残志坚的独手少女仍暗自郁闷着。
他离开后,这因死了兄长而得势得宠的御医名大夫审视了朝彻子半晌,摸着胡须开口:
“王小石并非医者,他用药不对,虽侥幸将您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您还生龙活虎,这可能吗?究其药理更类似于‘回光返照’呀!倘若一种植物伤了根茎还开出娇艳欲滴的花,则并非好事,往往是植株透支生命力的缘故。恕老朽直言,您这寿数……怕是高不过四十了!”
得到这样的结果,朝彻子唯缄默。
她想,四十就四十吧。蜉蝣还朝生暮死呢,她总比小虫子要强些。
难不成非要给大家伙哭一个吗?
见她不甚在意,树大夫为她惋惜,沉痛提醒:“是高不过四十!或许三十五,也或许三十六,保不准什么时候您就……”
王小石对她有一饭之恩,她便想帮对方保住石头,这已两清。她叫方应看使乌日神枪击伤,险些去见阎王,是另外一回事,属她自己实力不济,又怎么能赖别人?
伤不治,必死无疑。
何况深山里哪能备齐名贵对症的药材?王小石可不比神通侯那般手眼通天、财力雄厚,想要什么立刻就有人快马加鞭送至眼前。
医闹这样的事,她断不会做,也做不出来。
“此事还望您守口如瓶,谁也不要说。”
说不准的事就当没有。
若有人为此而心疼怜悯,万一她过了四十还活着,岂不是会被质疑骗人博取同情?
人生来都要死的。
朝彻子也怕死,小时候一度为之焦虑恐惧,整宿频繁惊醒,不懂为什么来这世上一遭,繁华红尘、无限美好,到最后竟都要归于尘土,老天何其残忍!倘若能拥有永恒的寿命与灵智,看尽沧海桑田,她愿做花、愿做叶、愿做石头。
倘若无法永生,寿数八十与四十又有何区别呢?少活十几年的痛苦也大不过终究要死的绝望。
无非早与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