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多虑了，我家米硬得很。不止米，床铺枕头也不软，和我们在路家那张海丝腾king size相比，简直是全新梦幻体验，就看你住不住得习惯了。”

甄心目光温柔如水，在无声抚平他的伤痛。

“不急，慢慢吃，吃完带你看点好东西。”

楼顶天台，就像一个独属于甄家的秘密基地。

天台边沿种了一排天堂鸟，有人又叫它鹤望兰或极乐鸟。

但路橙还是更喜欢叫它天堂鸟。第一次知道它，是他在三毛《撒哈拉的故事》里面读到作者要和丈夫要用天堂鸟装饰他们在沙漠的家。鲜橙艳红，造型奇特，远看时迎风展翅的蜂鸟，近看宛如虔诚为挚爱祈福而手折的千纸鹤。

午后阳光照射着正挂晾在长竹铺晒的棉被、铺满灰尘的麻将桌、三两个筲箕的陈皮和菜干，以及他们二人，脸上都有着像洒满了金粉般的霞光。

“你觉不觉得，天台的景色有一种魔力。白天晴朗的时候，会看见日出、日落都是暖暖的橙色，和你一样。到了晚上，会见到月有阴晴圆缺，就像我们的人生。我弟快放假准备回家了，他打电话回来说很想见见姐夫。这家伙居然不是想姐姐，而是想姐夫，你说你这人缘是不是杠杠的……”

甄心见路橙始终一言不发神色恹恹，为了打破冷场，开启了一顿感性又随性的即兴输出。

人总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知道如何安慰鼓励都无补于事，路橙消失的财富不会轻轻松松就能失而复得，于是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紫色丝绒首饰盒递给他。

“上午我在路家出门晚，被人请出去之前，悄悄带了这个出来。之前我见你把它打开看了又看，一时藏在抽屉，一时藏在书柜。我想肯定又是你妈留给你的宝贝。钱没有了可以再挣，但是人不能失去信念。”

路橙见她严肃脸一本正经，这番又红又专、三观正、能量满满的有感而发终于把他逗笑了。

他接过首饰盒打开，无奈地对她展露温柔一笑，取出里面的金红豆手链，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这是干什么？”甄心瞠目结舌。

“这条手链是专门为你而订做的。”他动作强硬，把手链顺着她手腕，直接戴了上去，却丝毫没有把她弄疼。

“你订做金手链送我做什么。送金子不都流行送饭碗吗，图个工作长长久久的好兆头嘛。”

此时此刻，他沦落到如斯田地，已经没有当初订做金红豆想对她表达长相思时的意气风发了。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向她表白，他的自尊不容许。

“送你防狼来着。下次你见到韩枝繁，他若靠近你图谋不轨，就用手腕砸他。像这样。”他抓住甄心手腕轻轻触碰到自己额头按下挤压，留下点点红印。

“奇奇怪怪！哎，这是不是豆子？”甄心粲然，举起手腕，在刺眼阳光照耀下见到一粒粒大小形状不尽相同。

“就是八宝粥里面的杂豆。你戴着玩就好，千万不要脱下来。”见她面露迟疑，路橙低头明明在笑，但抬眸时却冷淡着脸，语气懒散。

“还有，你的睡前读物《一百种幸福》我也带过来了，晚上记得问我要。”她惟愿他的心情能尽快过渡，适应新环境。

“今晚我睡哪儿？”路橙抿着唇，喉咙微干，眼底如深流过渊，掠过一抹期待。

“当然是和我一个房间。”可一迎上他窃喜的笑意和眸中摄人的欲望，日光下她金灿灿的发丝，被微风抚弄到红透的耳根上，完全不受控地声音微糯：“我睡床，你打地铺。”

甄珠在外地拍戏，路丹暂住在她的房间。

路橙在甄心房间的地板上辗转反侧。即便甄心已为他铺了厚厚的几层棉被，房间里散发着属于她淡淡的幽香，这榻榻米待遇已算相当豪华。他想起自己以前在日本关西神户住过的顶级温泉一宿二泊旅馆也不相伯仲，不过就是差了个按摩椅和被炉、私汤和温泉一条街罢了。

可他恍恍惚惚思绪万千，怎么也睡不着。

甄心亦然，她翻了个身，呆呆看着天花板悠悠开口：“睡着了没？”

“睡着了。”路橙背对着她，懒懒应道。

“要不，我讲个睡前故事给你听。”她偏着头看他，眼睛里像是有星星。

“你讲的故事会不会又是关于【千金散尽还复来】？我不听。”他转过身面向她，捂住耳朵拼命摇头。

“不是，我要说的是一个凄美、浪漫的爱情故事。从前有一个小王子，他原本平静地生活在B126行星。有一天他乘坐的飞机失事掉落在撒哈拉沙漠，然后在地球先是遇到了酒鬼、天文学家、国王、点灯人——”

“嘿嘿，你等会儿！”路橙瞬间来了精神，安托万的名著《小王子》是他大学时期最喜欢的一本书，反复阅读了法文原版多次，忍不住轻笑着打断。

“小王子住的那个星球叫B612，飞机故障迫降在撒哈拉沙漠的也不是小王子，是那个飞行员作者，还有他遇到的第一个人物不是酒鬼——”他看着甄心明明倦得哈欠连连，望着他时眼中依然满是担忧，心中一暖。

“换我来当哄睡员，我讲你听。”

“好好好，我想听你讲。”她枕着手肘，饶有兴致地凝视他。

“……接着，小王子又见到了一个非常忙碌的生意人。他忙着挣钱，忙着计算财产存进银行，恨不得把所有财产都烙上自己的印记，但富裕并没有让他的生活变得更好。后来小王子遇到了狐狸，狐狸教会小王子，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用心看才能看得清楚。小王子很想念他最爱的、独一无二的玫瑰花，很想回到它身边。分离让他明白爱就是责任。”

路橙轻声诉说，静静打量着甄心恬静的睡颜，会心一笑，停了下来。

她阖眼枕着手臂不知不觉睡着了，睡得香甜惬意，红唇自然微张，呼吸清浅绵长，莫名可爱。

他抿了抿唇，静静平躺着，倏忽感到很安心。

他失去了金钱、权力，但他还有最心爱的玫瑰花在身边。

次日，他起了大早，为甄宝、甄心、路丹都做好了美味早餐，也把客厅卫生打扫干净，就像小王子努力清理星球上的猴面包树一样。

即便甄心让他放心吃软饭，自己还是不愿意做蛀米大虫，整理好仪容便出了门。

他的名牌西装全都留在了路家大宅，甄心前一晚告诉他有需要可以在甄理房间找找先应付穿着。

路橙换了一套没有牌子略显紧身的黑西装，幸好小舅子和他身高相仿，但裤腿末端依然稍显吊脚。

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那些平时素来和他交好各集团世家子弟都无人接听。

当机立断，他从甄理衣柜里找出一套颇为宽松勉强合身，但也显得十分学生气的运动球衣球裤，直奔位于岭南郊区的天玺高尔夫球场。

专业有素的年轻女接待员在查看他的会籍记录后，微笑着告知：“路先生，不好意思。您的会籍已经过期了，今天需请您先续费才可以进场。不过，如果有相熟朋友和您一同进场也可以。”

他还没进场就碰了个软钉子，尝上了闭门羹。

路橙暗忖，最近半年是他公司、家庭的多事之秋，确实少了来高尔夫球场社交刷脸，连新来的接待员也不认识他予以通融。更致命的是，他现在口袋空空，眼下再没有足以支付会籍年费的能力。

他垂头打量自己一身穿着，Blokecore boy风格的白色曼联中袖球衣和宽松的八分破洞牛仔裤，休闲但不商务，与高尔夫球场的优雅显得格格不入。

他面露难色，一转身竟见到熟悉且素来相谈甚欢的球友Samuel和女性友人有说有笑，刚好从球场穿过大堂往休息室方向踱步，立即举起手向对方挥了挥。

他百分百确定Samuel余光也瞥见他，但对方竟加快了脚步，拉着女伴从他面前走过，直至消失在他视线里。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路橙嘴巴张了张，双手颓败地落在两侧，哑着声音喊不出他的名字。

他自嘲地牵起嘴角，心中苦涩化作胸口一道闷气，瞬间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走不动路。倏忽意识到，继续留在此处，自己就像一个笑话，等着被奚落，成为曾与他旗鼓相当那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今天是新的一天，他却觉得无比疲惫，已然无力改变现状。但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强打精神。他眼神暗淡，耷拉着肩膀，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大堂出口步近。

“Jeffrey！”

一把轻柔悦耳的声音叫住了他。

“有没有时间喝一杯？”

高尔夫球场酒吧也是会员制。路橙没想过，因为偶遇江诗言，得以再进来喝一杯他以前常喝的龙舌兰shot。

Tequila他只饮银标，那是未经木桶存放直接蒸馏所得。他不喜欢金标，口感太过浓烈。

江诗言撑着流畅的下巴，欣赏他喝酒时独特的腔调手法。

他把柠檬片沾盐摩擦，再用火枪烧烤红糖，把焦糖和柠檬片塞进嘴里咀嚼，最后食指中指夹住小小的子弹杯一口闷。

以前他没有味觉，只是喜欢操作的过程。现在他的味蕾终于感受到甜、酸、咸、涩，这种感觉很上头，全身火辣辣的，只想不醉无归。

不，他不能喝醉，回家甄心见到会让她担忧。只喝完这一杯就好。他抿嘴笑笑，垂下双手，不再续杯。

“给我一杯No Home Tonight,谢谢。”

龙舌兰、波本、加力安奴加冰，她喝的酒比路橙烈得多。也许是她酒量更好，更是因为他的人生遭遇让她唏嘘。

“最近好吗？”路橙挤出一个温和浅笑。

“嗯，加入了朋友开的律师行，规模不小，现在准备升合伙人。自由度更大，但压力也更大。你呢？”

“如你所见。大家见到我都避之则吉，只有你还愿意请我喝杯酒。”他嘴角的苦笑仿佛是对过去上流生活的告别。

“之后有什么打算？”她红唇轻启，绝伦的美目中有种无法言说的悲凉和善解人意。

“至少先找份工作。软饭虽好吃，总不能一直窝在家里靠老婆兜底吧。”他眼底虽无光，却斗志尚存。一提起甄心，苦涩笑意中竟添了一丝安定和甜蜜。

她闻言轻笑，眼眸光芒瞬间暗淡，似有遗憾未了，但却旋即透出几分骄傲和释然。

“打工不适合你。有没有打算做些投资？我收到内部消息，星耀科技这支股票开盘之后会大涨，事关C国登月飞船所使用的零件就是采购了该公司生产的钛合金阀门，全世界就只有少数国家可以做到。过几天开盘就会成为世界级热话，而且星耀背后的实控资本也是来自C国，这可是人尽皆知世界科技大国。最近接触的很多大佬都提过也很看好。若是成功了，说不定你一把就能翻身了。”江诗言凝眸望着他，缓缓把酒杯放下，嗓音清柔诚恳，眼里是一丝不苟的郑重和关心。

“谢谢你，这确实很值得考虑。”他眼中陡然燃点起憧憬的火光，可一转念像被一盆冷水熄灭殆尽。

无本何以生利，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离开高尔夫球场前，江诗言还给他推荐了几个朋友的联系方式。她嘴上虽然说着去打工也只是浪费时间，可还是介绍了几个工作机会让他去试试沟通，只要他不介意从低做起。

对江诗言，他是感激的，但除此没有其他了，这使她怅然若失却无可奈何。

这个一分钟曾经价值千万的男人，如今沦落成打电话预约到公司面试的平凡打工人，家中的路太太会和从前一样视他如珠如宝吗？

江诗言知道自己不够善良，但人性总是现实的。此刻她有一丝希冀，甄心能有几分如她所想的势利，就好了。

路橙按照江诗言给予的联系方式，立马回甄家换了一套略紧身的白衬衣黑西裤，到几家公司受到了她朋友的礼貌接待，但最后都无功而返。

曾经管理上市公司且担任集团副董事长的哈佛高材生，竟然有朝一日去面试部门主管，对方看在江诗言面子上见了他但不敢用也用不起。

傍晚，大雨滂沱，整个世界水汽弥漫。

路橙刚下公交车，一辆保时捷从路边驶过，溅起地上的雨水洒了他一身，水珠迅速流淌到衣服的褶皱里，鞋子里也进了水。

他全身湿透，凉意也深入骨髓，无助地擦去脸上的水迹，因为没带伞，只能浑身湿透眯着眼，视线模糊在雨中往甄家方向狂奔。

雨水依然不停从他颈部缓缓流下，身上的白衬衣也因雨水浸润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