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惨白的月光洒在地上,院子里树叶掉了一地,微风拂过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听上去有点可怖。
卧房内只有一盏烛火照明,照不到屏风后,只能借着窗户外透进来的丝丝缕缕月光视物。
因为卧床时间已久,贺砚随浑身无力,也直起身子的力也没有,虚弱地躺在床上。
贺砚随费力支起身子,靠在床头喘息,刚缓过来,喉头处突然传来一阵痒意,接连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咳嗽声,止都止不住。
暗室里时不时回荡着声音,主人的呼吸声渐渐急促起来。
喉咙里仿佛干涸了很久的旱地,贺砚随声音沙哑:“十九,倒水来……”
房间里安静地可怕,贺砚随闭上眼,片刻后他睁开眼,拿起床头放着的砚台砸了出去。
房梁之上蹲着一个暗卫,看到贺砚随的困窘模样,胆战心惊,正准备跳下来,瞥见房门口的秀丽身影,又躲了回去。
砚台落地,被砸得四分五裂,残骸咕噜噜滚了出去,撞在一双绣鞋上停了下来。
贺砚随倏然抬头看过去,刹那间眼里闪过狠厉,片刻后悉数变成了错愕。
原本昏暗的卧室被打开了,门外的月光带门口站着的那人带了进来。
那日痛骂他的女子,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
贺砚随几乎以为是自己病入膏肓,眼花了,直到他视线清明起来,才终于确定面前之人是真实存在的。
“你……怎么来了?”贺砚随艰难开口,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而后把视线从莲玉荇身上移开。
这一切都被莲玉荇看在眼里。
莲玉荇没说话,视线也没放在贺砚随身上,眼睛将四周看了个遍,最后重新落回到床上的那个人。
短短几日不见,便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莲玉荇狠狠皱眉。
原本还以为坊间百姓所言都是虚构,莲玉荇看着面前瘦削的人,终于相信“端王殿下得了重病,快要死了”这句话。
莲玉荇心想,就算没死,也离死差不多了。
她不认为自己有多大的魅力,会让贺砚随为了她相思成疾。
贺砚随的病应该是积劳已久,加上之前受了旧伤,在中秋宴上收到刺激,终于爆发出来了。
莲玉荇掩盖住眼底的情绪,走到桌前倒了水,递到贺砚随嘴边,“喝吧。”
贺砚随愣了一会儿,有点不知所措,手抬起又放下,但莲玉荇没有放手的意思,他便就着莲玉荇的手慢慢喝水。
期间贺砚随的唇不小心碰到了莲玉荇的手,眼神多了几分慌乱。
莲玉荇神情镇定自若,仿佛没感觉一般,把杯子放回桌上,顺势在桌边坐下,眼神灼灼盯着贺砚随。
喝了水之后,原本干渴不已的贺砚随慢慢缓了过来,察觉到莲玉荇探究的目光,身子一僵。
那日莲玉荇态度坚决,看样子一辈子绝对会和他老死不相往来,所以他哀莫大于心死,回府没几天就病倒了,并且还越来越严重了。
现在莲玉荇夜半时分来找他,是什么意思?
贺砚随心里猜测不断,惴惴不安,面上勉强维持着冷静。
还没等贺砚随开口说话,莲玉荇先行开口:“中秋宴那日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都是胡话。”
莲玉荇对贺砚随知道她重生一事,已然放平心态,反正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如果贺砚随拿这件事威胁她的话,她便四处散播端王贺砚随脑子有病!
贺砚随闻言一喜,莲玉荇愿意和他解释,那他们重归于好岂不是有希望了。
“你也别太欢喜。”莲玉荇淡淡开口:“我今日来,是要找你问清楚一些事,不是为了和你叙旧的。”
“夫妻十年,你应当知道我的性子,重要的事情我不会拖延,今天我来事为了知道那件事的始末。”
贺砚随眼睛里满是疑惑,“哪件事?”
大约是病得太久了,脑子也不太灵光了,导致贺砚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莲玉荇的眼神忽然冷了下来,脸色不太好,严肃道:“贺砚随,你最好如实跟我说,永宁十年边境动乱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夜风忽起,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提及这件事,贺砚随突变,痛苦地闭上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莲玉荇没催他,如若贺砚随真的没下诏书鸩杀她,那他们必然被背后设局之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良久,贺砚随渐渐平静下来,眼睛里古井无波,开始讲述永宁十年发生过的种种事情。
“那时候,我带着大军去往河西郡迎击突厥士兵……”
……
“最后,因为粮草匮乏,队伍被突厥士兵围困在山谷之中。有将士提议殊死一战,以求一线生机,我觉得应当如此便同意了,最终几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我也战死沙场。”
“事情就是这样。”贺砚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说得口干舌燥,莲玉荇适时递上一杯茶水。
莲玉荇摩挲着下巴,“你是说,有人假冒我的名义,把送往军中粮草拦截,导致军中无粮?”
贺砚随默然颔首。
“你出征前确实将一枚私印交给我,可是我把它收在寝宫的匣子里,上了锁,从没用过。”莲玉荇眉头紧锁,看向贺砚随的目光十分坦荡。
贺砚随试图从莲玉荇的脸上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全无异样,说明莲玉荇并没有说假话。
莲玉荇站起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看着贺砚随。
“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莲玉荇说。
“你问。”贺砚随言简意赅,示意莲玉荇说话。
“你有没有下过……”莲玉荇眼神微变,“下过遗诏。”
遗诏?当时他忙着打战,哪里有时间写什么遗诏。
贺砚随十分不解地看向莲玉荇,不知道她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而莲玉荇接下来的话,更让贺砚随震惊不已。
“你身死的消息从边关传来之后,一旨遗诏先遗体送到皇宫。”莲玉荇顶着贺砚随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遗诏的内容是,让我给你殉葬。”
莲玉荇最后几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天知道她做了多大的努力,才愿意在贺砚随面前说出来这件事。
毒酒入喉,灼烧身体的痛,至今想来都令她痛苦不堪,午夜梦回之时每每回想起,都不禁瑟瑟发抖。
“那你信了?”贺砚随突然问道。
莲玉荇嘲弄地笑笑,“遗诏上是你的私印,做不得假,就算我不答应,当时周围那么多宫人和侍卫,就算我不喝也得喝。”
宽大的手掌忽然覆上莲玉荇的手腕,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床上的人一个用力拉到身前,半推半就地坐在床上,随后便被男人拥在怀里。
“阿荇,让我抱抱你吧。”
贺砚随的声音低沉沙哑,与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沉稳锋利不同,此刻的贺砚随温柔可亲,一如当年他们还在端王府的时候。
本来想挣来的莲玉荇停下了动作,手掌蜷起又放开,最后试探一般搭上了贺砚随的背,轻轻拍了拍。
“没事,都过去了。”积压了许久的情绪一瞬间就泻了出去,现在这种情形比起当年,也算是安慰。
贺砚随放开莲玉荇,抽丝剥茧分析,把自己之前查到的事情悉数告知莲玉荇。
“我把我们俩人的信息组合了一下,有了一个基本的思路。”贺砚随把床头的纸笔拿过来,在上面写写画画。
贺砚随说:“不论是边境下旨拦截粮草,还是皇宫遗诏鸩杀,都有私印加盖,所以我们不曾有所怀疑。”
“有人在暗中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拿到了我们手中各自的私印,一面拦截粮草,一面借助时间差,伪造遗诏。”
“真是好计谋,一石二鸟将我们两人都除掉,同时也能扳倒丞相府。晋国混乱不堪,背后之人便可以趁机掌控整个晋国。”
听着贺砚随的分析,莲玉荇不禁后背发凉,如果是这样,那背后之人的心机实在太深了,想必从很久之前就已经谋划这偌大的棋局。
莲玉荇:“现在耽误之急,是要找出背后的那个人,不然不知道他今后还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贺砚随应和,“先前我便查到一些线索,是关于运粮官钱敏,我总觉得他有问题,让人查探了一番,不过没什么异样。正当我打算继续查下去的时候,这人便莫名其妙消失了。”
“看上去问题很大。”莲玉荇说:“那便再查钱敏的踪迹。”
商讨完毕之后,两人都沉默不语,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误会刚解除,总不可能马上恢复到以前那般要好,来日方长。
莲玉荇视线飘忽,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那个……天快亮了,我得趁家里人没发现之前赶回去。”
莲玉荇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药瓶,放到贺砚随手上,贺砚随没动,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十分不舍。
莲玉荇垂下眼,没去看贺砚随灼热的目光,自顾自嘱咐道:“府里大夫开的补气养息丸,你吃了好好养身体,我有空再来看你。”
门外忽然传来清晰地脚步声,贺砚随警觉起来,道:“从这里往后走有个小门,你快走吧,别让十九他们发现了,对你名声不好。”
莲玉荇有些话想对贺砚随说,但看着贺砚随如此着急地为她考虑,把话咽了回去。
门被推开,十九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上抱着大包小包的药材,看贺砚随呆坐在床上,担忧道:“主子,您醒了,时辰还早,您再睡会儿。”
贺砚随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旋即握紧了手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