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副将原先对楚行心怀偏见,他心里觉着,就这么一个身材跟竹杆儿似的小白脸,能有多大的本事。
故而行事总带着偏见,对楚行态度一般,言语里夹枪带棒,暗含试探。
直到后来,他们在甘州城主府一番争论过后,贺将军吩咐他去城主府库查看,他这才知道,甘州城主逃命时将府库里的东西悉数带走了,就算他们执意留在城主府,也没剩多少粮草补给了。
到时候士兵饥肠辘辘,难保做出什么极端之事,酿成大祸。
那时他便对楚行有所改观,暗中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挥戈纵横。发现楚行身虽瘦弱,胸中却有沟壑,叫他不由得期待楚行下一步会做出什么决定来。
今日若不是楚行及时发现流寇行踪,当机立断带着精兵前去蹲守埋伏,将流寇所在的营地一举歼灭,他们不可能缴获这么多粮草,解决燃眉之急。
袁副将心里欣喜,更多的是佩服,却不好意思当着人前表现出来,于是厚着脸皮跟在他们身后进了主帐。
他恭敬行礼,楚行便礼尚往来,让他不禁心生歉疚。
“楚军师,先前是末将心胸狭隘,以貌取人,做了许多蠢事,还请楚军师不要见怪。”袁副将如是说。
他提心吊胆,十分忐忑,平日里胆大豪迈的副将,在楚军师面前竟然生出些许胆怯。
怕他不肯原谅,又怕他取笑自己。
没想到楚行姿态不卑不亢,耐心安抚他,消了他心里的疙瘩。
……
眼前一片火光滔天,场面一度嘈杂纷乱,袁副将眼底有焰火跳跃,眼神分外复杂。
明明方才三人还在营帐里仔细商讨攻打燕州的计划,一霎那天翻地覆,原本可以带来生机的粮草眨眼间化为灰烬,烧尽众人心中的期待,烧起众人心中的怒火。
袁副将愤愤不已,只能将木桶里的水狠狠泼向那一片火红。
老天薄待之!
老天薄待之!
**
火势渐渐被压了下来,灰烟直冲着往天上去,随着一桶水落下,粮草帐里最后一点火星被彻底扑灭。
众人神情沮丧,时而抬头看天,时而垂头看地,都不约而同地噤声,像是无声控诉着什么。
莲玉荇忽然觉得脸上一凉,仰头往天上看,才发现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一点一点砸在人脸上、心上。
老天真是爱开玩笑。莲玉荇苦笑,嘴唇微颤,方才火势大时不见分毫雨水,现下却下雨了,隐隐有变大的迹象。
从流寇营地缴获的粮草、皮毛被烧了一大半,牛羊受了惊四处逃窜,拢共没剩下几只。就算加上之前剩下的粮草,约莫着撑不过半个月。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这寒凉的边关秋雨,也能将将士们压垮了,加上朝廷押送的粮草辎重还未到达军营,保暖尚未有着落。
这该如何是好?莲玉荇忧心忡忡。
这副模样很快落在了贺砚随眼中,他眼眸浮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将军!奸细抓到了!属下带着一众兄弟沿途搜索,还真发现了漏网之鱼。”气氛萎靡颓废之际,莲玉鹤带着一队士兵押送着几个高挑瘦弱的男子进了军营,拱手震声道:“该如何处置他们,还请将军示下!”
莲玉荇越过人群看向莲玉鹤,一身污血浊泥,方才必定和这伙奸细费劲搏斗了一番,不知道有没有受伤。眼中的担忧一闪而过。
莲玉鹤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往莲玉荇所在的方向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莲玉荇和莲玉鹤四目相对,心下放松了几分,眼波微动,旋即望向贺砚随。
还未等贺砚随开口说话,一时间群情激愤,士兵中起了喧哗,众多士兵蜂拥上前,恨不得将这伙奸细剥皮抽筋、食血啖肉。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没有粮草大军几乎寸步难行,这是存心要致我们于死地啊!其心可诛!”
“突厥人素来爱使一些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只可惜了辛苦得来的粮草……”
“将军万万不可放过这伙杂碎!”
“……”平日里冷静沉稳的沈副将也待不住了,怒发冲冠,撸起袖子就要上手,被莲玉鹤眼疾手快挡了回去,却没挡住动作迅速的袁副将。
“诶?!袁副将莫要冲动!”莲玉鹤面色微变,虽说这伙奸细罪孽深重,可要是袁副将动了手,怕是非得将人废了。
袁副将怒意横生,“这伙杂碎胆大包天,竟将粮草如此糟蹋,我非撕了他们!”
袁副将还未靠近,剑柄便直直横在了他的胸口处,不准他上前半步。
“将军……”袁副将一愣。
贺砚随缓缓抬眸,眸色冰冷沉郁,与平时大不相同,模样看上去不怒自威。
气氛凝滞,只有秋雨落个不停,腥浑的雨水落进嘴里,苦涩至极,袁副将在贺砚随饱含威压的眼神注视下,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他清楚知道贺砚随已然动怒,是他僭越了,堂堂副将不做好将士们的表率,反而带头聚众闹事,违反军纪,这是大不敬之事!
袁副将脸上闪过懊悔之色,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眼看着袁副将偃旗息鼓,满腔激愤的士兵也渐渐冷静下来,面面相觑,僵立在原地。
“……”
几息之后,贺砚随收了剑,一双狭长的眼将偌大的军营扫视了一遍,呵斥道:“俘虏奸细自有军法处置,哪里由得你们乱来!方才扰乱军纪、聚众闹事的,自去领十军棍!”
贺砚随一令既出,袁副将和沈副将利落脱了上衣,顶着雨水往行刑处走去,众多士兵不敢违背军令,各自领罚去了。
只能粮草被烧,满腔怒火不得舒展,还要被打十军棍,怕是心中会有怨言。
这点正是莲玉荇担心的,若不好好解决此事,在军中落下口舌嫌隙,军心涣散也是有可能的。
只能等朝廷辎重送到再补偿一番。
“如今粮草被烧,军中粮草急缺,将军可有应对之法?”莲玉荇随手拂去脸上的水珠,问道。
“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朝廷押送的粮草了。”贺砚随眉眼间藏着愁绪,眉峰压得很低,“前几日已遣人往驿站送信询问,还未得到确切消息。”
流寇的营地已经被他们搜刮干净,一点一滴都没剩,短时间内,不知道如何才能补上缺失的粮草。
莲玉鹤垂头不语,片刻后忽地开口道:“不如请军中将士们进帐一同商议,看看如何解决粮草短缺问题,也能消除方才导致的误会,贺将军以为如何?”
“嗯。”贺砚随思虑片刻,点了点头,旋即让人请袁副将他们进主帐商议要事。
袁副将一行人接受了军棍责打,还没来得及换一身衣裳,便被请进了主帐,显得格外狼狈,雨水混着血水扑鼻而来,血腥味久久萦绕不散。
沈副将还想行礼,被贺砚随拦了下来,“诸位将领身上带着伤,便不必行礼了,坐吧。”
军帐内一时寂静无声,没人愿意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良久之后,前去驿站打探的探子挑开军帐帘子,跪在地上,向众人通报得到的消息。
“启禀将军!朝廷已经派人往边关押送粮草,只是最近天气诡谲,秋雨连下了几天,粮车走得困难。”士兵语气微顿,接着说:“半月前,押送粮草得队伍半月前受到伏击,粮草损失了大半,重新筹措运输也花费了诸多时日,故而迟迟未能送到。”
话音刚落,在场的将领脸色微变,怎么押送粮草得队伍也被袭击了?难道是突厥军队察觉到了什么,想要派兵拦截晋朝的粮草辎重?!
还好侥幸保全了粮草,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粮草被劫,再加上还要将粮草筹集后押送到燕州,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
现在军营里残存的粮草寥寥无几,只能撑半个月左右,而燕州战事尚未有什么大的进展,粮草消耗极大,若是后续粮草仍然短缺,大晋士兵说不定会被突厥困死!
大约是想到了什么可怕之事,众人不约而同变了脸色,莲玉荇将一切收进眼底,抿紧了嘴唇。
“负责押送粮草的是谁?”莲玉荇突兀开口,打破了军帐内的寂静。
探子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虽疑惑但不敢隐瞒,“是运粮官钱敏。”
莲玉荇心神一震,下意识转过头,恰好对上了贺砚随的视线,两人都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异样的神色。
钱敏果真出现在了边关,如同前世一般,成了押送粮草的运粮官,而粮草也如同前世那样迟迟不送到。
一股危机感涌上心头,莲玉荇不由得想,既然钱敏出现在边关,说明他们这一步棋走对了。幕后之人派出钱敏,是想借边关战乱趁机除掉他们吧。
所幸她和贺砚随都重生了,能够提前察觉到幕后之人的一些手段,走到这一步,还不算太被动。
她压下眼眸中浮沉情绪,冷静道:“诸位将领也听到了,如今军中粮草被烧,朝廷派出押送粮草的队伍迟迟不到,若是坐以待毙,到最后我们会因为失去粮草而寸步难行,最终被突厥困死。诸位便各自说说自己的想法。”
莲玉鹤率先说话:“如今我军粮草短缺,不能支持长久作战,而燕州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粮草消耗必然迅速,而朝廷粮草抵达之日不定。依属下愚见,不如定下一个稳妥计划,以最短的时日拿下燕州……”
沈副将沉默片刻,刚想说什么,一动便牵扯到身后的伤势,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引得袁副将侧目看他——
“……楚兄弟所说虽有道理,可毕竟战场形式变化多端,若是计划失败,不仅不能攻下燕州,或许连夺来的河西也会被抢了去!”
军帐里霎时响起了不同的声音。
“确实是稳妥为好,不能操之过急,沈副将说得对……”
“兵行险招,况且迟则生变,楚玉说得也不无道理……”
贺砚随静静听着他们的谈论,沈副将坚持稳妥,而莲玉鹤坚持速战速决,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让谁,不一会儿便争得面红耳赤,素来平和的莲玉鹤脸色涨红。
“若楚兄弟执意如此,若将军执意如此,沈某无话可说!恕不奉陪!”或许觉得争执无甚意义,沈副将拉着一张黑脸,大步流星出了营帐,只留下一群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方才还谈得好好的,怎么变成如今这场面。
没人看见,至黑至暗的军帐处藏着一个不知蹲守了多久的身影,在沈副将出了营帐之后,悄然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