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法罗群岛。
跑车抛锚了。
费辰独自下车,在阵阵海风中裹紧大衣。
他环顾四周,车熄火在一段环岛沿海公路。路一侧是峡湾悬崖,另一侧深蓝海水翻涌,远方天际浓云低垂。
费辰迎向远海深呼吸,鼻尖潮冷,肺叶凉而湿润。
北大西洋上这座孤寂岛屿,岛上人类比绵羊还少,难以求援。费辰思索,不如先自救,冷静地绕到车前,打开前备箱,找出几件修车工具。
手机响,费辰空出只手接了:“下午好,教授。”
“辰,有杂志想采访你,委托我询问你意见……”信号不稳,戏剧学院教授的声音断断续续。
费辰切成免提,拎着工具走到跑车开启的后引擎盖边,微微俯身,两手撑在后翼板上,一边观察引擎状况一边分出心神听电话。
费辰玩过几年赛车,15岁单座方程式欧洲F3锦标赛冠军,16岁拿到F1执照,此后终止参赛训练,理由是“玩儿够了”。
功不唐捐,赛车场上几年,他对开车和修车驾轻就熟,今天又有了用武之地。
费辰耐心巡视车辆引擎的部件连接口、燃油喷嘴,逐一排查可能的故障原因。
这台Koenigsegg跑车,后置引擎,不拆解底盘没法看见引擎全貌。方才行驶中,“引擎故障”警示灯毫无征兆闪烁起来,费辰身为专业赛车手,比普通人反应迅速,当即刹停在了路边。
电话中,教授继续讲:“杂志主编不知从哪搜集到你资料,说你是天才少年,17岁进入戏剧系MFA,并且拥有罕见的小提琴演奏天赋,曾经又是年纪最小的专业赛车手……她很感兴趣,想对你做专访,写一篇人物专题。”
路边一株岩高兰,花期将尽却生命力旺盛,凭风摇曳,费辰脚步绕过它。
费辰并不意外。刚退出赛车青训队那段时间,几十家媒体辗转委托多层关系,试图邀约采访他。
但他一概拒绝了。
他目前在修读歌剧导演专业MFA,老教授是戏剧理论界权威人物,教过费辰几门课,很偏爱这名系里年纪最小的学生。
费辰仍然礼貌回绝了:“抱歉教授。请转告对方,我现在只是个普通学生,不方便向媒体透露私人信息。”
挂断后,费辰专心低头检查车况,天然卷曲的发丝垂落额前,随风划过他干净的眉眼。
极北海域的天光刺破云层,映出他冷白面庞,一双冰川蓝的眼睛,低垂着心无旁骛。
拧开油箱盖板,费辰探入食指一抹,捻了捻指腹沾的燃料,发现了问题所在,眉头一挑:“咦?麻烦大了……”
车是朋友的。费辰昨晚飞至法罗群岛散散心,顺便帮朋友把车运回英国。不知谁给这台车加的油,Koenigsegg引擎结构特殊,本该使用专门的生物质燃料,或正常汽油,却加了纯柴油?简直胡闹。
被坑了,这车修不好,费辰无奈放弃。
海风中混入了机油、燃油味道,费辰拿湿巾擦净手,轻嗅指尖,没残留什么气味。
“扑棱棱”一只鸟振翅飞落。是一种高纬度地区栖息的海鸟,北极海鹦。
“嗨,小家伙,来看热闹?”
费辰笑笑,从口袋摸一小包海鱼干,撕开包装,自己吃半块,掰碎了一点给海鹦。
被困孤岛,费辰与海鹦分食了一包小鱼干,车抛锚无法修理,却丝毫不慌也不烦躁。
小问题,保持愉快。
——家人一直这么教育他。
“那如果,是大问题呢?”年幼时的小费辰问。
“联络我啊。我会为你处理好一切,别怕,宝贝。”每个家庭成员都会这么告诉他,然后,温柔地亲亲小费辰脸颊。
也包括……那个人。
骗子。
费辰一边哼着歌,一边在心底很轻声地责备。
骗子。
你根本不会回来。
费辰收好修理工具,吹着风想该怎么办。单手抛接了几下银质车钥匙,随手一按,跑车前备箱和后引擎盖自动关闭,旋翼车门升起。
他解锁手机,指尖悬在通讯录页面,上下游弋,思考该向谁求助。
又翻出那个人的号码,指尖停住。
“再拨过去试试看”的念头闪过,他无所谓地笑笑,轻快吹了声口哨,按了下去。
两家祖辈世交。萧家的继承人很年轻,不是别人,正是萧柏允,据说本月初刚从纽约到伦敦,接手了家族控股集团在欧洲区域的事务。
萧柏允——费辰默念一遍这名字。
柏林的「柏」,他总觉得,这个读音天然泛着冷冽的意味。
在生命中很早的时刻,他们就认识了。
早年,费家长居于中国香港。萧柏允少年时被送到费家,寄居两年,与费辰朝夕共处,很亲密。
他比费辰大5岁,曾经也算“两小无猜”。
后面出了变故,萧柏允返回家族,从此天各一方。
追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8年前。
摩洛哥邻近的一个国家,一夜之间爆发内战,战火迅速蔓延至四境,年幼的费辰被困在当地。萧柏允第一时间从里斯本赶赴,从战区中救出了他。
最终一次联络,是7年前。
视频镜头另一端,少年萧柏允一如既往地温柔,却告诉小费辰:“Ansel,听话,以后我们不能再见面,也不能再联系。”
萧柏允这个人往往说到做到,单方面切断了一切联系方式,干脆利落地从费辰生活中彻底退出。
当天视频通话挂断后,费辰就真的再也没能联络到他。
这个号码,费辰后来拨过很多很多次,从当年10岁拨打到如今17岁,一试再试,却再也无人响应。
此刻,等待接通的“嘟——”声终于响起,费辰却已习惯性不抱希望。他知道,会像过去七年的每一次,以“无人接听”告终。
然而,刚响过一声——
去电接通。
一道慵懒的男声问:“费辰?”
费辰有一瞬放空。
那人嗓音低沉而成熟,语气却和十几岁时如出一辙,松快轻柔,念着他名字。
制造出一种错觉:仿佛他们上一秒还生活在一起。
而事实上,从他们年少时分开,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北纬六十度群岛,九月气候已转冷。扑面的海风吹乱了费辰发丝,心跳随潮水跌宕不定。
明明许多话要说、无数问题要问,或者,至少该寒暄几句?可纷杂思绪上涌,竟然化作一片空白。
最终,费辰却连一句问候都没讲。
费辰瞄一眼仪表盘故障灯,深吸口气,竭力冷静说了自己情况:车抛锚,手机连不到网,困在孤岛上了。说完,惊觉自己好像当代鲁滨逊。
“车引擎故障,能不能帮我联络一下跨海救援?”费辰求助道。
对方听完,静默片刻,只问:“费辰,你受伤了么?”
“没,”费辰才意识到忘记报平安,“只是车抛锚了,我没事。”
继而,轻声责怪:“萧柏允,问这么多做什么呢,反正……你又不来。”
费辰垂眸捏紧车钥匙。
似乎分离那些年的思念和酸涩,都压缩成这句话,轻飘飘被风打散。
是啊,等了这么多年,反正你又不来。
号码终于拨通,可然后呢?
电话里,萧柏允安静了几秒。没解释什么。
“别害怕,在原地等。”
萧柏允只说道。似乎也在海边,隐约有海鸟啸叫。
沿海公路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挂了电话,费辰脸颊被刺得微痛,就回车里一边听电台广播一边等,目光落在前方公路。
“总统候选人费尔南多,今晨在首都巴西利亚遇刺,目前……”
电台讯号不稳,发出“刺啦啦”杂音。
费辰听电台播放多年前旧新闻,略奇怪,随手换了个频道。
“……丹麦警方发布消息,17日凌晨,首都哥本哈根发生枪击案,系政治刺杀……”
女主播的严肃报道声中,费辰仰头后靠驾座,忽然想起从前的萧柏允。
想起初见时,在香港一个烟雨濛濛的黄昏。
太平山顶的山道尽头,一台幻影停在费家宅前。萧柏允下车,迈进了庭院,与几步之外的费辰隔雨对视。
暮雨昏昏,那一眼镌刻在岁月中,未曾褪色。
那年萧柏允14岁,与同龄人截然不同。
他有一头如墨长发,几乎及腰,面孔美貌且沉静,像古诗赋里描写的贵公子。
——于费辰而言,萧柏允是他的美学启蒙。
也曾是“温柔”这个词语的最完整释义。
-
半小时前。
二十英里外,法罗群岛另一座安静岛屿上。
房间内寂寂无声,光线昏冷。
萧柏允高挑的身影靠在沙发里。
他没喝手中那杯威士忌,皱眉注视着刚才溅到皮鞋上的血迹。
垂在沙发扶手边的指尖,也沾了血,呈喷溅状。
血不是他的,因此他并不在意,只是冷漠、嫌恶地抽出纸巾,慢条斯理擦净了手。
他脚边地毯上,跪了个男人,浑身西装名表价值不菲,却风度尽失,左臂伤口血淋淋,痛哭流涕手脚并用往前爬,边哭边恳求:“我承认……是我出卖了你,但我可以把那边的消息都告诉你……”
萧柏允单手揉皱沾血纸巾,丢一边,“闭嘴。”
“亏损我可以慢慢补上。求你给个机会,如果不解恨,我可以再割一刀。”
那男人声泪俱下,手握匕首,作势还要再自捅一刀,被旁边保镖夺走了匕首。
那男人是集团前任高管,贪腐造成集团上亿损失,还妄图挑起萧柏允与叔父间的派系斗争,出卖了萧柏允的私人信息。
败露后,这位高管很清楚老板萧柏允的手段,怕得要死。
于是上演了这一幕,他干脆自己先割自己几刀,发个疯,吓住大老板,以免被萧柏允剥夺全部身家,折磨成流落街头的乞丐。
“你的想法很有创意,不过,太蠢了。”
萧柏允从手边桌上拿一瓶威士忌,瓶口倒悬,将烈酒泼洒了高管一头一身。
然后倾身,修长手指把玩着金属打火机,火机盖翻开、合上、再翻开……火焰明灭,只需一松手,就能点燃他。
冷厉黑眸掩映在火光后,萧柏允讽道:“对我以死相逼?至少拿出点儿诚意。这个死法怎么样?”
“别……千万别……怪我一时冲动,不该装疯卖傻!您别点火……”
高管万万想不到,平日里冷静又风度翩翩的老板,真如传闻所言,是个深藏不露的疯子。顿时吓到崩溃。
萧柏允似乎觉得很可笑,唇角勾了勾——他当然不会为一个蠢货纵火。
一分一秒,酒精浓度随风减淡。
萧柏允搁下火机,起身迈过敞开的落地窗,走上露台,没看他,淡淡警告了句:“你该庆幸这是在丹麦,而不在黑海。”
保镖动手,拖着高管扔上露台边。高管一低头,看见脚下几百米的悬崖和撞击岩石的怒涛,一阵腿软,怕被扔下海,慌忙往回连滚带爬。
短短一分钟内,两次“死亡威胁”,让高管清楚地认识到:在真正的疯子面前,装疯是一件多么愚蠢的行为。
“我错了,集团按法律起诉我吧,判多少我都赔……离岸账户的钱随便拿走……”
萧柏允懒得听,一抬手,示意让他滚。
保镖即刻拎走了那个蠢货。医生等在走廊上,当场处理了高管的伤口,不给他留下任何事后寻衅的借口。
闹剧清场,房间内恢复了空寂。
助手阿肯进来,询问老板:“费家那个孩子,今天还没离岛,您是否要去见他?”
萧柏允背影摆了下手。
阿肯就退回去守在门口,不再打扰老板。
萧柏允手臂搭在露台栏杆,望着悬崖下汹涌狰狞的大海。
他知道,费辰昨晚也抵达了法罗群岛,此刻应当就在二十英里之外,他们距离已经很近。
至少不再隔着生与死。
前世的一切犹如场梦幻泡影,几乎令他怀疑是否真实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