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王玚还是留了一个心眼。
今天王府厨子听吩咐蒸了许久未做的蟹粉包子,说是有客至。厨子掀了笼,白雾裹着鲜香弥漫,包子皮薄,透出些油亮的黄。
和王玚手里捏着的黄麻纸一样,他很怀疑常子平此前给自己的平安符,是蘸着酱肉的汤汁画的。
“哎呀,许久未见,玚儿清减不少啊。”常子平一身灰白道袍,背着手迈进垂花门,王玚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许明霁躺在客房,枕着锦绣的并蒂莲软枕,纱帐外香炉还吐着烟。他早醒了,但不打算起床,王府的客房环境比竹院里漏风的土墙舒坦百倍。他脖子还有些隐隐作痛,五乙的手劲可真足。其实,这次是五甲打的。
算算时间,约莫南江现在已生水患,许明霁苦思冥想,自己怎样才能尽快提醒王玚洪灾危难,还不被当作装神弄鬼或者失心疯。去凤山阁一趟也很有必要,他想确认这次有没有又把姜序牵扯了进来。再者,还需尽早着手招揽生意,所剩的时间不多,能够多挣一份碎银,救灾止水时才能多几服药。
小黑昨晚扑着四殿的尾巴当藤球玩,现在睡成了一滩墨痕,四殿蜷着身子让小黑躺的四仰八岔,一猫一豹占了半边床。
“我去找王玚。”许明霁习惯性想呼噜一把小黑,手伸到半空。
四殿无声呲牙。
“……”许明霁没有收回手,“四殿给您请早安,小黑睡得正香,你可别弄醒他。”
说完,许明霁迅速五指成梳逆着毛捋了一把,四殿服帖的脑袋炸毛了,活似被吹了半口气剩下的蒲公英。不等四殿作何反应,许明霁一个鲤鱼打挺,闪电般蹿下床榻溜了。
小黑一无所知,酣睡中猫爪子踩了踩身下的细绒毯子。如果四殿的视线可以洞穿物体,许明霁后背要多两个窟窿。
恰好春怡来请许明霁到书房,说是王玚有事相商。
行至半路,许明霁问:“书房不是院中连廊岔道处左拐吗?春怡姑娘要带我去哪?”
春怡像是如梦初醒,连声致歉,说是一时走得急。她敛下眉眼,公子吩咐她带着许明霁绕远路,还让她记下许明霁的一言一行。
明明这人未曾到过府里,却识得各地在何处如何去,春怡亦不解。
坏了,许明霁也在观察春怡,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出声提醒,于他们而言,自己应当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但春怡并没有过多的反应,许明霁也暂且按下不表。
书房里泥炉上正煮着花茶,配着热乎乎的蟹粉包,常子平吃得身心愉悦。许明霁到了门外,他示意王玚瞧好了。
“铜钱朱砂桃木剑,哪路妖邪不敬而远之。”
许明霁一推开门,眼前啷哩啷当的吊着几串红线相连的铜钱,和一把沾染霉斑的木剑,那是去年端午插在王府柴房门前驱虫的旧物,剑刃蘸着朱砂,看起来全都不干不净。
满脸嫌弃,许明霁捏着袖子推开叮叮当当挂着的物什,我家公子什么时候品味如此……脱俗,把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悬挂当装饰。
不对……这是在试探我吗?
“久闻不如一见,想必这位公子便是坊间传闻的书生,亦是玚儿的相好?”
王玚不理会常子平的打趣,他把许明霁从头发丝打量到脚尖,阿明看起来并无异常。
“幸会幸会,得公子垂青我之幸事,这位兄台是?”找常子平这个半路出家的道士来试探自己,许明霁也乐得配合。
他脑子疯狂运转,如今打瞌睡送上枕头,正好借鬼神之名说些胡话,比如南江出大事了。
“玚儿好友,在下常子平。”
“常兄,幸会。”
许明霁落座,把椅子挪到王玚身边,自然地端起茶盏,“公子,若有疑虑,不妨直接问我。”
茶里掺了雄黄,竹笼旁边青瓷盏里盛着生熟糯米,任谁看了都知来意。
“哦?”
“我确实是许明霁,那日林中特意拦在公子身前,别无他意,真的只是为了找我家的公子。旁的我不方便多说,但许明霁敢以命起誓,绝不会伤王玚半分。”
许明霁越说离王玚越近,似乎恨不得从眼里掏出真心给王玚看。
王玚隐在阴影里的右手默默地用力,捏紧了轮椅的把手。此人,不知分寸,果真是个断袖,堂而皇之地对自己抛媚眼。
你家的公子,又是谁人?
常子平不信鬼神,修道也不过修个本心顺带避俗,王玚自然知道他的情况,找他来,一是旧友相聚,二是借由旁敲侧击。
既然事不关己,常子平端着茶盏老神在在地看戏,王府的厨子做饭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
“口说无凭,你如何证……”
“你听。”许明霁直接拉起王玚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心脏跳动的地方,“心跳不骗人。”
常子平忍住了吹口哨的冲动,此断袖过分直白。
“你!”
王玚挣了挣,也没使什么力,许明霁仍然抓着他不松手。
“……!”许明霁被自己惊到了,张口无言“……!……!”
他在说南江的事情,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还未发生之事,不可言说。王玚与他面面相觑,常子平一边看一边给“深情对望”的二人斟满热茶。
许明霁哑口无言之时,五乙来报,米粮备好了,可去城郊布施。
“不知你言何物。”王玚从书桌上的小瓷瓶倒出一颗药丸,置于掌心,“此药需月月服用解药,方不至七窍流血而亡,阿明若服下它……”
一句话还没说完,许明霁就接过咽下了。我的公子不信任自己,但没关系,只是现在。
常子平不掺和世俗,让厨子用油纸裹上一笼包子便告辞了。
王玚带上许明霁一同出门。临出门前,许明霁还想提醒王玚给自己一身粉钗裙,宣扬龙阳之癖欲盖弥彰的才好,还未出声,春怡就领着他去更衣了。
入京的几里路,集聚了许多流民。
他们并非病恹恹脏兮兮,反而自发的建立了秩序,老弱病残不准在人群前头,以免冲撞了贵人,讨不到施舍还不要紧,万一惹了贵人的嫌,被马鞭驱赶,那才是大事。
晨雾从官道散去时,斜坡上的流民正用露水擦脸,几个小孩用碎瓦片刮去鬓角的乱发,瞧起来讨喜些,心软的贵夫人官家小姐才会多给几个铜钱。
阿禾的丈夫去附近的庄子找些力气活干,她怀里的孩子用青黑斑驳的襦衫裹着,正睡得沉。阿禾特意占了人群前头的位置,好心人施舍时才能捡些残羹冷肴,昨日她只吃了一块豆渣饼。况且,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个妇人也安全些。
断指乞丐的蛐蛐笼擦过她膝头,“娘子这眉眼,该讨得到黍米糊。”
他晃着促织罐,荆条笼眼漏下的光斑在阿禾破履上跳动。她别过脸去,官道尽头有铜铃响动。
一天又开始了。
朱漆马车轮碾尘土而过,流民行乞也只是嗫嚅,并不扬声。
阿禾怀里的孩子忽然发出细弱的啼哭,可能是饿的,她急忙轻拍着哄,又将褪色的嫁衣袖子塞进孩子嘴里。
不远处布施的粥棚腾起炊烟,人群里细细碎碎的欢呼渐起,大家都在往那处挤,慢了粥水里就不剩多少碎米了。
来来往往的车马并不做停留。
“那是谁家在施粥?”
“听闻是王家,那位少将军王玚,替他宫里的姐姐行善。”
“是他!骁勇善战,相貌非凡,还如此善心。”
“妹妹可快别痴想,那可不是什么良人,京中传遍了,那王家的小将军是个断袖,做出如此愧对祖宗之事,若是妹妹嫁了去,可苦了你!”
“竟有此事?分桃之癖或否只是谣传?”
“假不得!王家的下人讲闲话时叫人听了去,那人先是肖想状元郎,又是亵玩书生,德行败坏!”
如此这般,倒是合了王玚的心意,谣传传遍,午后再带阿明去街上晃悠一圈,便坐实了。
许明霁带着帷帽叫人看不清容颜,可粉色窄袖衫外套白色钿花半臂,下着长裙,腰系禁步,宽肩窄腰的倒是引人注目,王玚暗忖不应该叫这人穿成如此出门。
有些,过于招人。不自觉看了好几眼的王玚下了这样的结论
王家施粥,粥可立筷,流民隐有争抢之势。王玚提前带了十数家丁,方把场面静了下来。
着急等待的队伍里,许明霁发现一个有点熟悉的面孔,好似是曾经在路旁的妇人。
“公子,可否给阿明些铜钱?”
许明霁对王玚耳语惯了,可现今的王玚却被惊到了。虽说要在外人面前做戏,但又何必如此亲密。
“钱财会引发骚乱,阿明想做何事?”
耐着性子,王玚没有推开忽然弯腰凑近的许明霁。
许明霁隔着帷帽,也没发现王玚红了的耳尖和不自在的坐姿,他说想要在布施后,给抱着婴儿的妇女,给骨瘦嶙峋的小孩。不多,就一两文,能让他们多吃顿饭就好。
“我没有散银,这里有一些银票,公子都拿去,下次布施也算我出了一分力。”
“谢成给的?”
“是,公子派人跟踪我?”
“是又如何。”
“以后跟紧些,如今世道混乱,我这般沉鱼落雁的容颜,很容易被掳走的。”
言之切切,许明霁很认真,世风日下他时刻记得牢牢抱紧自家公子的大腿,他才安心。而王玚让五乙接过银票,又下结论:阿明厚颜无耻。
许明霁很开心,不自觉向着王玚眉眼弯弯。
两人离得近,视线一不小心撞了个满怀,隐隐灼灼,好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风轻轻撩动帷帽,谁也不说话。
王玚挪开了视线,他隐约听到了许明霁起身时喃喃自语“本来……给我家公子……攒的钱……”。
阿明在找谁,他眼中看到的我,大概也不是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