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人群纷纷随声音看去。
只见不远处的柱子边,身穿灰扑短衣,肩上挂着条沾满油渍的毛巾的客栈小二努力止住颤抖的身体,目光直直地盯住何岳书,说道:“公子,我知道他们的去处。”
不久前,那两人中的娘子给了他二两银子后匆匆拜托他暂且照顾那头黄牛后便搀着她那个瞎了眼睛的郎君两个人一块形迹狼狈地往客栈外走。
走了几步,小二听见那娘子突然停下脚步忧心忡忡地对旁边的人说道:“都怪今日出门时太过匆忙,带少了钱,不够买布料,不过还好我表兄就住在这镇上,我们这就去城西。”
而她身边的人闻言并没说话,两人很快便一起走出了客栈大门。
小二当时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如今被何岳书这么一闹,反而想了起来。
他于是咽了咽唾沫,畏缩了一瞬后又镇定下来,重复道:“我知道他们去哪了。”
没想到临到要离开的时候竟然会突然冒出这么个不速之客,闻言何岳书先是有些诧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似乎在审视他有没有撒谎,他的目光锐利而缓慢地刮过小二的脸,仿佛要将他的皮肉都刮干净。就在小二情不自禁地因为这样的注视而颤抖得更加剧烈时,盯住他的人却终于弯起唇角露出一抹笑:“是么。”
小二不明白他这一声是什么意思,但想到对方说的赏赐,他攥紧满是汗水的手心,迎着何岳书意味不明的打量,掀开唇瓣小心翼翼地露出一抹讨好谄媚的笑。
另一边。
不久前发现异常后立马离开了客栈的两人舍弃了繁华街道,从偏僻小巷进入,此刻正沿着挨挨挤挤的屋舍人家径直向前走去。
两人商量好后决定这次先不采买东西,只带着陆景行去看过大夫两人便立刻离开镇子,重新回到山上去。
因为事发突然,那块因沐浴而被取下的纱布并未再蒙到陆景行的脸上。
于是一路上,为了掩人耳目,沈长宁不得不亲昵挽住陆景行的手臂与他扮作年轻夫妻,放缓脚步,看似搀扶,实则引着他往前走。
而陆景行则一边微低着脑袋,尽力不让别人察觉他的眼睛有异,一边缓步跟着少女缓缓向前走。
两人互相遮掩,依偎在一块的身影混乍一落入眼中,倒也不显得多么奇怪。
沈长宁手上紧紧搀着陆景行,一路跟着009的指示穿过各处逼仄巷子,越走,心中对陆景行方才的举动便越发感到好奇起来。
既好奇那跟踪她的人的身份,又好奇别的,再往前走了一段,她终于忍不住了,便微侧过脑袋,压低了声音向陆景行询问道:“陆刑,当时在客栈,连我都没有察觉门外有人,你又是如何发现他的?凭那声音吗?”
陆景行听她说话,注意力却全被另一些东西拉扯走了。
他的手臂被少女紧紧挽住,行走间,肌肤相贴,摩挲碰撞,很快生出热意,隔着衣物都能够感受到。而为了不落于他人之耳,沈长宁和他说话时的距离也变得很近,几乎就在陆景行耳边,他甚至能够感受到那随呼吸一起吐出的热意落在他耳廓上的温度。
“……陆刑?”
迟迟没等来回答,沈长宁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陆景行猝然惊醒。
他没回答沈长宁,反而狼狈地偏过了头,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沈离,我的耳朵没有受伤。”
“嗯?”
沈长宁诧异不已:“这是什么意思?”
陆景行顿了一下,而后缓缓转过脑袋:“我的意思是不用靠那么近。”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很严肃,可耳根却早已漫上绯色,沈长宁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忍不住撇头,扯开唇瓣无声地笑了一下。
陆景行没能听见那个笑,但感受到她乖乖离自己远了点,便终于觉得松了口气。
他开始自顾自地解释起自己为何会发现门外有人在偷听。
“我受伤后耳朵变得灵敏许多,又因为习武的原因,听声辩位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并不算很难。那人离开时走得匆忙,玉佩撞在了门上,发出了碎裂的声音,虽然算不上什么巨响,但却是其他声音都没有的尖锐。”
沈长宁了然的同时更觉得这人可怕,仅凭一点玉佩碎裂的声响便能窥见如此之多,而且还偏偏叫他真猜得八九不离十——她又忍不住在心里开始怀疑这人在受伤以前到底是何等身份,才会养成如此敏锐的性格以及反应。
只可惜还没问出口便先被男人截断了。
“那你呢?”
陆景行想起两人离客栈时沈长宁说的那些话。
他虽然心底已经隐约猜到原因,但也还是从善如流地向少女讨求答案:“你为何要故意对那小二说我们要去城西?”
沈长宁的注意力立刻轻松转移。
她闻言先是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而后说道“你不觉得吗?很多时候,比起找不到答案,对错误答案深信不疑往往才会更令人绝望。”
因为人一旦执着于错误答案,便会仿佛陷入漩涡一般,一时间根本摸不着出路。
陆景行没反驳她这句话,笑了一下,然后问道:“你怎么确定那小二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他原以为问出这句话以后又会得到少女自吹自擂的几句玩笑话,却不料在片刻的安静后,沈长宁竟然摇了摇头,给了一个完全出乎陆景行预料的答案。
“我不确定啊。”
沈长宁看着前方的路,想起她师傅当年教她的第一件事:永远要做足准备,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不过是赌一把而已。”
“赌什么。”
陆景行没想到她竟然考虑了这么多,一时间态度不由得也跟着变得认真起来。
赌什么呢?
沈长宁眯了眯眼睛,沉默片刻后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人性。”
陆景行:“……”
009老实道:有点装。
沈长宁无语一笑,然后老实道:“你想,我不过是说了个谎,这并不会伤害他什么不是吗?若他站在我们这一边,装作没听见,那自然什么事也不会有。可万一他要是真出卖我们了,那这句话便会将那群人引入歧途,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陆景行听完,没等沈长宁开口自夸,便主动道:“很聪明。”
这句是真心的。
少女好像天生就很擅长处理一些让人为难的麻烦事,仿佛无师自通一般地便知道如何将伤害降到最低,而后再不着痕迹地从中找到那个折中的,尽量不伤害任何人的办法。
沈长宁没谦虚,坦然接受了这句夸赞。
两个人一路向前走,陆景行耳边响起流水声。
他脚步一顿,转头朝向沈长宁:“这里有河?”
“有。”
沈长宁不明白他问这个干什么,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答他:“就在你右手边,河上还架了一座矮桥。”
陆景行反手握住了沈长宁的手。
“带我过去。”
听着男人的请求,沈长宁愣了一下,但也没多问:“好。”
她扶着陆景行,两个人缓步朝那矮桥走去。
临近桥下,陆景行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然后沈长宁便看着他突然从袖中掏出了一个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物件。
“你给我这个干嘛?”
她接过那柄不久前才被她使唤009偷出来的短刀,举起来在眼前看了一会,目光从上面刻着的鱼鳞以及陆字游移而过,然后奇怪地看向陆景行。
男人不答反问:“沈离,这桥是什么样的。”
桥?
沈长宁转头看去,看见一架已经上了年岁,甚至开始泛起陈旧青色的矮桥架在河上。
两头石刻的狮子蹲在桥头,口中衔着同样是石头雕成的珠子,虽然经受风吹雨蚀,却仍没有被消磨殆尽,可以看出其之前有多威风凛凛。
陆景行听了沈长宁的描述后压低了声音,果断道:“我行动不便,你代我去那石狮子底下,用这柄短刀刻一个标记。”
他说着便朝沈长宁伸出手,意思是要将那标记画给她看。
好家伙,还演上谍战片接头暗号了是吧?
曾在某一段时间异常痴迷过这一类电视剧的沈长宁仿佛瞬间感受到了什么叫使命在召唤。
她严肃着伸出手,认真记下男人画在她掌心的那个标记,然后拿着短刀,一边挪到桥边装成看风景的模样一边偷偷摸摸地刻下标记。
沈长宁一边刻还一边紧张得仿佛自己此刻就在什么地下接头现场一般在脑袋里对着009碎碎念:快快快,快帮我望风啊009同志!
009叹气:沈离同志,0个人在看你。
沈长宁强行心惊胆颤地刻完,然后揣着短刀去找正在桥下等着他的陆同志了。
“不负组织托付,任务圆满完成!”
她一边将短刀重新递给陆景行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陆景行:“……”又在说他听不懂的奇怪东西了。
“这是你们的暗号吗?”
陆景行收起短刀,没瞒她,嗯了一声。
沈长宁眼睛一亮,还想再打听两句,下一秒却突然脸色一变。
不久前她见过的那群士兵这会又出现在了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