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焱再次做起逃兵，拖着行李箱打车离开了是非之地。去机场的路上手机一直振动，汲清不停地打电话，他通通没有接，最后干脆关了机。

前几天信誓旦旦地向汲清保证不会离开，到头来还是食了言，夹着尾巴溜走。秋焱靠在车后座昏昏欲睡，暗骂自己是个不负责任的懦夫。

一时冲动的爱情代价惨重，秋焱身体里还残留着汲清的味道，头疼得厉害，手脚酸软无力，到了后半夜便发起低烧。

飞往多伦多的航班还没开始值机，他到便利店买了瓶布洛芬，撕开包装吃下一片，借着药效缩在值机大厅冷冰冰的座椅上打了个盹。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秋焱办完值机手续，第一件事就是到休息室洗澡。低烧持续不退，也没胃口吃东西，他就着黑咖啡又补了一片布洛芬。

休息室的落地窗直面停机坪，塔台顶端的信号灯在晨光里明明灭灭。咖啡因放大了布洛芬的药效，秋焱的头疼明显好转，总算有精力梳理脑子里的一团乱麻。

他犹豫着打开手机，汲清立刻急匆匆地来电，让人躲不及。秋焱心中有愧，但理智告诉他不该再逃，于是接通了电话，“喂，阿清。”

邵永仪以录口供为由把汲美兰叫去了警署，强行将她和汲清分开，各自冷静冷静。汲清躲在卧室里用被子蒙住脸，贪婪地闻着秋焱留在床褥间的木兰香。

“你到机场了么，”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惫，与秋焱说话时却强打笑意，半点不生气，“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上飞机睡一觉就好了。”汲清的平静反倒加深了秋焱的负罪感，“你怎么样，脸上的伤口疼不疼。”

汲清先是下意识“嗯”了一声，然后改口道：“不疼，你别担心，我妈给我上过药了。你知道么，她还向我道歉来着，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以秋焱对汲美兰的了解，让她道歉难于登天，汲清十有八/九是在扯谎。

秋焱将错就错，少见地摆出年长者的款，叮嘱道：“既然如此，就不要再说气话惹她不高兴，没有人比她更在乎你。”

“我知道，我会照顾好她。”汲清说，“这两天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你也照顾好自己，落地以后给我发个信息。”

对话疏离客气，其间隐藏的不舍与爱意却汹涌至极。秋焱鼻子发酸，赶紧咳嗽两声掩饰心里的慌张，说：“是我不好，明知做不到还非要许诺，开了一沓空头支票。”

电话另一端沉默许久，汲清笑了笑，“没有，我不怪你。”

“你答应重新和我在一起，还说要听到第二次告白，否则哪里都不会去...我知道这些都是安慰的话，没必要当真的。”汲清在笑，声音里稍稍夹杂了点哽咽，“我的状态很差，要是没你的空头支票哄我开心，我根本熬不过去。”

那些示爱的话是否发于真心，两人再清楚不过。汲清掩耳盗铃，秋焱也决定自欺欺人，这样彼此都能好受些。

“我该登机了，再见。”秋焱看向休息室墙上的挂钟，还有两个小时才起飞，这个结束通话的由头有些蹩脚。

“对了，阿清。”他又说，“如果方便，你把紧急联系人改一下吧。我经常出差，在公司里手机也会静音，万一错过要紧的电话，太耽误事。”

“好，我马上改。”汲清没有纠结，答应得很爽快，“旅途平安，回去好好休息，再见。”

以往每次通话，汲清都会等秋焱挂断，今天他却抢先离开，留下一串空洞的忙音。秋焱怔怔地盯着手机屏幕，有种被撂在原地的失落感。

他在日本买的随身听还装在背包里，没来得及送出去。幸好没送，不然会让汲清很为难。

秋焱拆开包装盒，将随身听拿出来，里面插着一盘磁带。他买这台机器时没有砍价，老板也是个爽快人，让他从货架上挑了盒磁带当赠品。

九十年代再版的邓丽君的《空港》。秋焱不熟悉货架上的日本歌手，所以选了百听不厌的邓丽君。

当初选这盘《空港》纯属无心之举，现在看来倒像命中注定。秋焱戴上耳机播放磁带，望着停机坪出神，回想起这两天发生的种种，荒谬得像个黄粱梦。

“相同的黄粱梦做过两次，也该醒了。”发烧似乎更加严重，秋焱畏寒地蜷缩起身体，轻轻叹了口气。

抵达多伦多后，秋焱从梁茜那里把Cortana接回了家。小猫被喂得胖了一圈，懒洋洋地跳上床钻进被窝，拱在秋焱的臂弯里。

秋焱烧得迷迷糊糊，根本没法上班，找医生开了消炎药，请假在家休息。他抱着猫睡，梦里仿佛又看见汲清床头那只冒傻气的毛绒熊，心脏猛的一阵刺痛，醒了。

生病时再没胃口也要吃东西，否则永远好不了。傍晚体温终于回落，秋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去厨房给自己熬了个蔬菜粥。

砂锅在炉灶上汩汩沸腾，掩盖住卧室里响起的手机铃声，秋焱差点没听见。是个陌生号码，他本来不想接，可对方又打了一次，非常执着。

“喂，哪位。”秋焱接起电话。

“秋先生您好，”来电人是个外卖小哥，“您的外卖到了，公寓楼有门禁，方便的话您能下来取一趟么。”

秋焱不记得自己点过哪门子外卖，但人家指名道姓要找他，应该不是送错了。他换上运动鞋下楼，满头雾水地从小哥手里接过一只密封牛皮纸袋，和一只PetSmart的购物袋。

牛皮纸袋沉甸甸的，是一家不错的淮扬菜小馆。购物袋里装的则是Cortana常吃的猫粮和鸭肉冻干。

秋焱从袋子里翻出小票，发现下单人居然是汲清——这小子操心操到了四千三百公里外，不仅怕秋焱生病没力气做饭，还怕他把猫饿着。

“我就算把自己饿死，也不会忘了喂猫。”秋焱有些无奈，摸了摸Cortana的圆肚皮，“你可真有福气，惦记你的人能从这里排到温哥华。”

Cortana不辜负汲清美意，对他孝敬的贡品十分受用。秋焱却食不知味，不知道是因为生病没胃口，还是因为其他讲不清楚的原因。

淮扬菜馆开了许多年，两人谈恋爱时还去过。暑期秋焱和多大的学者做合作项目，汲清参加枫叶队的发展训练营，忙里偷闲约过几次会，意外发现了这家宝藏餐厅。

汲清记得秋焱喜欢蟹黄面，点外卖时备注要多加蟹黄。Cortana跳上餐桌围着食盒打转，看向秋焱的眼神充满智慧，仿佛在嘲笑他不识货，这么香的蟹黄面还不赶紧趁热吃。

“就数你聪明。”秋焱把馋嘴小猫抱下桌，拿起手机按小票上的金额给汲清转账。

不到半小时，网银显示对方已经确认收款。汲清收钱收得很利落，不像上次，为了修车灯的费用和秋焱推推搡搡。

明明躲人是秋焱最擅长的本领，想不到汲清抽身的速度比他更快。

早点结束一段不合适的关系，免得互相拖累，于情于理都是天大的好事。可不知为何，秋焱半点高兴不起来。

...

算上出差和请假，秋焱快有三个星期没回过办公室，刚复工就碰上月度的部门会议。

他在这种大会上向来没存在感，汇报完工作就闭麦不吭声，不料今天却当着近百号人的面被大老板点了名。

大老板对秋焱在日本的表现还算满意，并借题发挥，强调跨部门合作手续完整的重要性，避免日后发生纠纷不好追溯。

会议结束，直属小老板把秋焱留下单独聊了聊。

自从研发副总裁Anderson离职后，研发部的领导架构一天一个样。秋焱换过三任上司，和眼前这位刚认识两星期，完全不熟。

研发部陆续走了不少人，有些业务没能及时交接，晾在原地半死不活，眼看要黄。小老板同秋焱推心置腹，隐晦地暗示他接下其中几个。

“待遇方面不用担心，你上一个项目做得好，如果再接几个快要收尾的项目刷刷履历，升Senior Level的希望很大，薪资起码能涨二十个点。”

小老板新官上任，费尽心思打造爱民人设，亲自给秋焱沏了杯咖啡，“最近研发部出了不少事，希望你别受影响。领导都是明眼人，优秀员工迟早都会被提拔，成长空间很大的。”

秋焱还在吃消炎药，不能喝咖啡，况且这种画饼的说辞听起来没意思，他一点也不想应和。

可转念想来，小老板往往比大老板更能左右下属死活，面子功夫得做到位。秋焱笑了笑，象征性抿了几口咖啡，说：“多接项目没问题，谢谢领导赏识。只要待遇能提高，我没有别的顾虑。”

没等对方开口，他继续说：“不过我想跟您谈谈，在加大工作量之前，能不能先涨待遇。我不着急晋升，也不要求涨薪二十个点，十个就行。”

根据去年的业绩核算，秋焱升职加薪是板上钉钉的事。那阵子老板天天在耳边吹风，拖延到现在也没兑现。

他要十个点不仅不过分，甚至还有点少。

小老板就职前听说秋焱是部门里出了名的老实人，软柿子。这年头闷声干活不求回报的木瓜少之又少，难得让他撞见一个，可得好好收割。

今天头一遭跟秋焱线下见面，他有点傻眼，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行业寒冬，公司效益不好，流失了不少人才，所以格外珍惜留下来的老将。既然答应会提高待遇，绝不会只是说说而已。”小老板带着上级的任务来笼络秋焱，说话极近委婉，“Alfred，趁火打劫可不太合适。”

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感觉非常不好，使唤牛马也得给足口粮，更何况是人。秋焱性格温吞，但不代表没脾气，若非姨妈的医药费不能断供，他在日本就把辞职报告交上去了。

“我才工作不到三年，哪里算老将。”秋焱身体不舒服，放下手里的咖啡，一口也没再喝。

他快速做好心理准备，开口道：“您刚才也说了，这几个暂停的项目都挺重要。如果交给我负责，知道的是领导给新人锻炼机会，不知道的以为部门决策出了问题，连大项目都敢甩给Mid level的半调子。”

说完这些话，秋焱觉得难以置信，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底气。他面上强装镇定，心里却慌得要命，手伸到桌下不安地摆弄尾戒。

小老板也是替人打工，清楚不给钱白干活的滋味。他思来想去，决定转移矛盾，卖秋焱个人情，“十个点挺合理的，我帮你向上面争取争取。”

“那就好，”秋焱松了口大气，重新拿起已经冷透的咖啡，喝得干干净净，“麻烦您了。”

秋焱难得硬气，心里其实对公司没抱太大希望。意料之内，这摊破事硬是拉锯了一个多月才谈拢，职位不变，业务稍增，底薪涨七个点。

姨妈的靶向药第三个疗程刚开始，正是用钱的时候。工作稳定最重要，秋焱不想冒险，再次做回软柿子任人拿捏，七个点就七个点吧。

虽然涨薪幅度不尽人意，工作强度比之前更大，但总归是件值得庆祝的好事。下班后秋焱到公司附近的宠物用品商店给Cortana买了几个肉罐头，打打牙祭。

商店提供给猫狗洗澡美容的服务，靠近收银台的位置坐了一排人，领着自家的毛孩子来改头换面。

有一只大金毛蹲在离人群最远的角落里，半边脸的毛发被某种奇怪液体染成了棕褐色，隐隐散发出刺鼻气味，像烧焦的橡胶。

牵狗的是个高个青年，或许因为毛孩子的味道太呛，他戴了两层口罩。大金毛闲不住，一个劲往他怀里拱着撒娇，把他的白色羊毛衫也染上了烂橡胶味。

秋焱结完账准备离开，奈何那股橡胶味实在出众，直冲天灵盖，他没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一眼。

碰巧那个青年也在悄悄看秋焱。两人的视线短暂相碰，他被抓了个现行，迅速牵着狗起身，躲进林立的货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