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威尔骤然睁开双眼,呼吸紊乱,冷汗沿着额前滑落,整张脸佈满惊愕。他的视线还没来得及完全聚焦,就看见有人凑在眼前。
一张贴得极近,却是无比熟悉的脸孔。
「我刚才好像看到你有一根——」诗织刚开口,话才出口一半,就被猛然坐起的利威尔一把扯入怀中。
「呃……鼻毛露出来。」
补充说完的语气还算镇定,但整个人被拉得歪斜。
诗织一脚撑着躺椅才稳住身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愣住。感觉环在身上的双臂紧紧拥着,力道大得像是要从他身上确认什么,不想让他挣脱开。
他垂下黑瞳,沉寂了一会。根本压不下心头的乱动,乾脆坐在利威尔腿上,顺势把人抱得更紧,手覆上背,拍了拍。
「……刚才做恶梦了是吗?别怕喔,已经没事了。」诗织话说得调侃,但语气却是急促得有些不自然。他凑近那张还带着薄汗的脸,小心地看了一会,立刻又开了话题。
「话说,现在能让你觉得是恶梦的,应该就只有掉进屎坑的这件事吧?还是你喜欢的那把扫把被我弄断了?或者是布鲁托又——」
实在是越听越清醒,利威尔眼角抽了抽,一掌把他推开,「闭嘴,吵死了。」
「对嘛,醒来第一句话就骂人,这才像你。」诗织被推开也不恼,反而笑了。
他改坐在利威尔身边,鬆了口气的目光,一直在那张看起来余悸犹存的脸上来回打转。
「我刚刚看着你睡了好一会,脸色难看得不行……眉头皱得,就跟我偷懒没拔杂草被你抓包时一模一样。本来想叫醒你,但后来想……你那副样子八成是在梦裡揍我,那就让你发洩一下也好。不然就算阿克曼一族的力量没了,现在的我还是扛不住你一拳。」
他说得像开玩笑,嘴角却连一点弧度都没有。
利威尔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胸膛仍微微起伏,紧紧盯着眼前人,还没能完全回过神。他还在适应眼前长得一模一样,却是截然不同的脸孔。
「还好你醒来了。」诗织轻声说着,抬起手,掌心覆上利威尔胸口,在对方微微愣神的注视下,缓缓拍了几下,「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不管是什么恶梦,只要这样拍一拍,就没事了。」
他没有多问什么,也没有追问梦境内容。因为他知道,利威尔如果想说,会自己开口。如果不说,他就等着。
绵延不止的海潮声响,清楚告诉利威尔,这裡不是二十年前的地下街。
可当心口上的拍抚与记忆中那一晚重叠时,他感觉自己又回到地下街,回到少年专注看着他,擅自给他安慰的……那个晚上。
让他一瞬间分不清此刻,究竟是现在,还是过去。
模煳不清的那最后一眼,少年离去前的眼神,彷彿还在眼前……那些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存在的过去?
他望着眼前那双明亮、总带着笑意的黑色眼睛,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是觉得,这傢伙的嘴巴永远那么烦、那么不正经,可偏偏那双眼睛,这个混蛋……只要还在眼前,就令人安心得移不开目光。
那些说出来都没人会信的荒唐事,他记得。比谁都清楚。
那……这傢伙呢?
他抬手,掩上额际。
他从没有问过,也没有听过诗织说起关于过去,关于那人的事情。如果连一点点都不记得的话,那他做的那些……还有什么用?
开什么玩笑……
「开什么玩笑……如果早就忘了……那我到底改变了什么?」
「欸?你说什么?」
诗织愣住的模样,让利威尔意识到自己竟脱口而出。他一瞬僵住,视线本能地一闪,移开。
他眉头紧锁,即使想把话吞回去,却怎么也吐不出半句否认。想装作不在意,却又忍不住想去确认……
一会儿,他才深吸口气,抬手覆上停在心口的手,再次望向那双疑惑的黑瞳时,手不自觉收紧,像是想抓住点什么不愿鬆手。
他放轻了声音,低声问:「你之前……在地下街遇到的那个人,你……还记得什么吗?」问完,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前人的反应,连一点表情变化都不放过。
「……啊?」诗织眨了眨眼,一脸懵,「突然问这陈年旧事做什么,都多久以前了,我早忘光了——唉、痛痛痛……很痛!」
他漫不经心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利威尔捏住脸颊,毫不客气地往旁一扯,「动脑,仔细想。」
诗织连忙拍他的手,「我想我想——别再扯了!」
利威尔鬆手后,诗织揉着脸。想起刚才利威尔问自己前,那副想问又克制的迟疑。还有自己说忘光了的时候,不只是震惊,而是有一瞬间真的生气了……
「你是不是想到你那时候——」诗织话才出口一半,却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倏然顿住。他猜想到利威尔可能是做了以前的梦。
他看了利威尔一眼,意识到,有些沉在心底的事,不该轻易触碰。
而在听到那句问话时,他其实也注意到,利威尔眼裡闪过的一丝挣扎还是……胆怯?不,那更像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在那同时所露出的一点点期盼与紧张……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利威尔。
但那些情绪转眼即逝,快到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回到利威尔的问题,试图在那段残缺的记忆中翻找着,看能不能找到遗落下的蛛丝马迹。
「我想想看喔……」他喃喃地说,手指在臂上一下又一下地规律点着。
他想了一会,先确定了一件事,「那时候嘛,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话好像还挺少的……好吧,我自己也觉得很难信。 」
这点利威尔完全不怀疑。他眉尾微微一挑,那几天的确过得特别安静,不晓得这傢伙也曾有那么沉默的时候。
诗织没察觉他的微妙神情,继续点着手臂,一边思索,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从哪裡想起。直到视线无意间与那双灰蓝眼睛交会,他微微一怔,原本点着手臂的动作也不自觉慢了下来。
彷彿是身在浓厚白雾中,被一抹穿透雾气的微光指引了方向。
「那时候……我不确定……是从地下室逃出来多久的事。对我来说,不管是在地下室还是地下街,根本没有什么差别。环境变了,但规则没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很多事情也根本不懂,但是……」
他垂下视线,看着空无一物的双手,在微微收紧,感觉到像握住什么后,他确信地抬起头来。
「但那个人,教会了我很多事情。」
他看向利威尔的眼睛,不知怎的,突然发现许多原本记不清的画面,在这一刻,隐隐约约地浮现于脑海,连着当时的心情一起泛起。
他的语气跟着变了,不确定中,带了些恍然。
「不是用说的,是那种……只要看着他,就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比如东西要怎么摆,床要怎么铺,吃饭之前要先洗手,还有……」
利威尔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听着,也想起那个偷偷跟在后面,模仿起自己动作的少年。
「我也好像……曾吓到过一隻想喝脏水的小猫。」诗织边说,边皱着眉,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就像是记忆,自己冒了出来。
「……不是因为喜欢牠,而是我以前也做过一样的事,但那个人阻止了我。」
他望着前方说着,却是什么都没入眼。语气像捧着一块刚从心底挖出的记忆,美好且怀念。
「记得有几次,我就坐在屋檐上,看着地下街永远漆黑的天空,那个人……总会出现。什么话都没说,但只要我低头看,他都在。 」
诗织仰起脸,没有察觉利威尔专注在他脸上的複杂神情,只是望向头顶那一片,那时,从未相信能看到的天空。
「虽然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几乎忘光那段记忆。忘了他的脸、他的声音……但我能确定,那是我在地下街十年裡,最不同的几天。」
「也是我第一次觉得,也许……我可以自己做出选择。」
他停顿了一下,让记忆中唯一段最清晰,也是最为重要的话语,重新盘旋在脑海。
「他曾经对我说过一段话。」诗织抬起双手,对着橘红余晖的天空,比划出一个圆弧,「他说……」
「"你会看到的。总有一天,你会看到你想看到的,不管是梦境裡的东西还是其它的。"」
这些熟悉的话语,一句句敲打着利威尔心裡某处。然后,他迎面诗织那双朝他而来,却更像是隔着一层薄雾的感激。
「这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东西,也因为那些话,我开始试着去相信,会有那么一天……我也能够看见不同的风景,能选择不同的路。」
「才能在后来遇到萝伊……才能遇见你。」
利威尔的手紧握着,他想要开口,却发现喉咙像堵塞了什么。
那些话,那些事,他确实说过也做过。对他来说,不过是几天前还印象深刻的事情。但对诗织,却是久远的二十年前。
没想到……竟然还记得,远比他想像得多。
记住了那个人教他的方式,却不晓得那个人就是他。
忘了他,却还记得他。
「全世界的人都把两年前那天,定下了一个特别称呼吧?」诗织看着利威尔,轻诉着。
「对我来说,和那个人相遇的那一天,才是所谓的"奇蹟之日"……重要到足以改变很多事情的日子。」
利威尔的瞳孔颤动着,却没有移开。
诗织见他惊愕的模样,有些坏心眼地笑了笑,也想要打破这份沉重,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好啦,你就放心吧。」诗织语气一转,习惯性的又回到那副轻鬆模样,「我早就把那人忘光了,一丁点印象都没有,真的。」
只是笑容裡,有那么一点点,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意味。
但说完这句后,谁都突然静了下来。
看着利威尔还怔愣着,仍无法做出反应的脸庞,诗织一愣。
他微微张嘴,又闭上。
明明风还在吹,他却感觉胸口有些闷,有什么在心底翻涌着亟欲而出。原本想再转移话题的打算,却没能做出。
刚刚看到利威尔脸上的表情,像是他不小心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事,他突然有种不知从哪来的预感……
是不是……他讲的那些话,让利威尔联想到了什么?还是误会了,那个人比他更重要?
他原本只是想让利威尔放心。
所以他才笑着说"我早就把那人忘光了",想要利威尔安心,想让他知道,没有谁能比他更重要。
只是没想到,这句话反而让利威尔露出那种……失落的神情。
诗织搭在他肩膀的手,不断收紧。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总是用轻鬆的方式去掩饰些东西,有一半是天性,可另一半确实是伪装。不是逞强也不是逃避,只是除了这样,他没有别的办法。
习惯了。
后来,就算有了别的选择,他还是没改。因为他觉得,利威尔若看见他太过认真的样子,或许会难受。
但这种表演……利威尔早就知道了吧。
或许会希望他坦承,却从不会开口要。
然而这一刻,他突然不想再把那些感觉藏着了。想要,就在现在,把满溢心裡的话——全部倾诉,一字不留。
他双手一推,低伏下身,握住利威尔的手直接按在胸口,力道不大,却很坚决。
「无论是以前、现在,还是……两年前我最痛苦,都快放弃自己的那段时间,我从来没有想过别人。」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坚定无比。
「我的眼裡,从头到尾,只有你。」
这句话一出口,彷彿让周围一切都变得虚化。
利威尔的手掌在心口收紧着。诗织将语气放轻,收起了平时的玩闹,变得格外认真。
「不是因为你知道我有多糟,而是你从没问,也不逼我说,甚至从没把我当成麻烦。就这样……把我那些,说不出口的东西,全都接了下来。」
他抬起右手,努力将那只失力的手掌贴近利威尔胸口,按住那颗跳动的心臟。
「……然后,放在这裡。」
他低声说,格外坚定,「只要有你在,很多事情,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贴抵在利威尔心口的右手微微颤抖,力气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