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黑沙滩的印象总是那两颗孤独的怪石。
但余谓印象最深的是他抬头的瞬间。
沙滩上巨大的黑色岩壁,不知品种的鸟群,末日一样灰色的天。
他紧紧牵着女孩的手,这次换他指引女孩向上看,
“茵茵,像不像在侏罗纪公园。”
上次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陈逸在身后兴奋地回答,
“我靠!刚刚我也想到这个!”
这次女孩抬头问,
“什么是侏罗纪公园?”
余谓恍然,不是因为代沟,是因为发现早就彻底失去了一个和他共鸣的人。
时间的空档卡在中间,打破所有奇妙的狂想。
忽然,身后响起什么声音。不是海浪,不是人群,不是冷风,是低吼。
恐龙...
他回头,任有道就站在后面举着手机,再往后很明显能看到那颗被人们铭记的怪石。
“别回头啊,我这不正给你们制造一点侏罗纪的氛围嘛...”
任有道笑着,耳根被风吹得红红的。
卡着的时间忽然飞快动起来,心脏也飞快动起来,余谓怔怔看着他,飞快觉得任有道这个笑容和他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一点都不吊儿郎当的时候,原来任有道也是非常养眼的。
是不是因为刚刚那个瞬间,任有道离他更近一点了。不是身体。
余谓回头,哽咽的难过一下子好了很多。
黑沙滩很危险,所以他一直没有松开过茵茵的手。
“舅舅,我想过去看看...离海水近一点,就一点点...”
可是女孩总挂着他的胳膊央求,羡慕地看着其他游客。
余谓终于被磨得不耐烦了,最后一次严肃地说「不行」之前,任有道忽地牵住女孩另一只手,
“大舅带你去!看一眼就跑回来,比谁跑得快好不好?”
余谓没来得及反驳,女孩就挣开他的手跟着任有道跑远。
他看着他们的背影,黑色的沙滩衬着,朝沉默着呼啸的海水扑过去。
很害怕。
害怕海水扑过来,把他们带走,把他最后的快乐彻底困在冰岛。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茵茵和任有道一起离开,难过会加倍,会膨胀,变得无以复加。
茵茵和任有道,哪一个他都舍不得。
这个想法很可怕,可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迈开腿追上去,用尽全力。
奇怪地,他牵住的是任有道的手,那种熟悉的温热。
“哈!”
任有道大笑一声,脸转过来看着他的眼神,像是惊讶余谓会主动牵住他。
毫不犹豫张开手掌和余谓十指相扣,他没问他愿不愿意。
很用力,给余谓一种一旦被扣住,就再没法挣脱的假象。
可余谓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
“你手好冷。”
任有道的手没逃避,转而去摩挲他掌心。
明明手该暖了,脸颊却率先温热。
余谓别开脸,这一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倒置了。
————
接近六月份的冰岛没有极光,余谓其实不是很在意,因为本来就没有对这场旅行寄予厚望。
他本意是来确认某些必须丢掉的东西。
可任有道不这么想。他太想惋惜不可能出现的极光,具体表现为:不想睡觉。
具体借口是:反正不咋天黑。
这会儿天刚刚黑,余谓抬手看表,离天亮也只剩四个小时。
他们定的民宿在一家农场,除了他们以外只有农场主一家。现在外面空空如也,余谓知道只剩任有道窝在车里。
陪他的有冰岛布满星星的天,安静的,晚上很冷的空气。
猛然想起黑沙滩上任有道播放的恐龙叫声,他低头琢磨,最后还是出去了。
车门拉开的时候,任有道猛地在后座扭头,看到他的时候眼睛亮一下,好像一颗星星掉了进去。
余谓不想去解读这颗星星,自如地把自己塞进后座。
“你怎么知道我不在驾驶座。”
任有道问他,身体一如往常朝他凑过来。
“还能怎么知道,驾驶座空的。”
余谓回答,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
“你怎么不睡。”任有道抱住他的胳膊,明明车里有暖气,他看起来却很渴求这个突然到来的暖炉。
余谓微微侧过脸,看着他下巴的弧线。
这个晚上唯一反常的,他抬起手,用食指弯起来的关节轻轻去刮那条弧线。
“不是你说要疯了一样开心。那还睡什么。”
余谓说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任有道闭上眼睛任他摸着下巴,说话的声音像个病人,
“余谓,你和我待在一起开心吗。”
这句话像一个闹钟,在他耳边不停地响。
余谓被声音震得有点懵,手指也停了。
“我想让你开心,余谓。”
“我说过很多次了...”任有道有些语无伦次,“我也不记得你听到过几次,我在你面前说过吗。”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直起身子,两颗脑袋不可避免挨得很近。
“说过啊,就刚刚。”
余谓有些想笑他,觉得他可能冻傻了,要不就是太缺睡,神智不清醒。
明天还是不要让他开车了。
心里这样想着,任有道忽然把手放在他肩膀上,
“你真的听到了吗。”
“我怎么感觉你从来没听到过。”
任有道的眼睛奇怪地变得好忧伤,车灯昏黄,照不清他眼白上的红血丝。
“听到什么?”
余谓当然感受到了他身上肆虐的情绪,也当然选择逃避。
他深知有些灵魂深处的恐怖没法克服,比如害怕鞭炮,比如爱上一个人。
“这么长时间,你明明在我面前,我却没有一刻觉得你离我很近。”
任有道摇头,余谓那么清晰看到他试图甩掉眼睛里面不该有的东西。
该死,看到这不该有的东西,余谓忽然就觉得喘不上气。
“我们今天在鲁冰花海牵着手散步的时候,我一直在问你好看吗,我问你好看吗...”
任有道的声音也该死的带上了哭腔,
“你一遍遍你一遍遍点头,点头,点头...可你知不知道我他妈根本就不是想问你这个!”
“我想问你,想问...”
明明在散步,下午他们在花海里散步的风却能吹进来,带着震撼,带着粉的紫的颜色。
有什么东西就要从任有道嘴里说出来,像洪水猛兽,要把这股风抓走,换上孤独的海浪。余谓想也没想就双手用力按上任有道的下颌角,用力吻上他的嘴唇。
任有道一开始还想挣扎,想把话说出来的欲望碰撞灵魂。
可余谓死死不放手,舌头也发疯一样撬开他的口腔,伸进去,堵住一切任有道喉咙里零碎的字眼。
后来任有道不挣扎了。
他闭上眼睛,任由余谓像个疯子一样在车里侵略他的嘴唇,揉乱他的头发。
冰凉的东西滑下来,沿着皮肤染到余谓的手指上。
余谓感觉自己脸上也有东西滑下来,还好他没放任有道的手指在自己脸颊。
下午在花海,他就想到他们两个之间是什么东西倒置了。
他们就像倒着恋爱的恋人,先做了一切亲密的事,再退化到简单的牵手,简单的拥抱都别有用心。
如果他们是恋人。
“好看。夏天才有这样的鲁冰花。”
余谓松开任有道的时候,轻轻说。
暂且算作他对任有道问题的回答。
任有道别过脸,学他自己平时一样。
————
那个短暂的晚上他们在车里拥着睡了。
第二天一早全身别扭着酸疼,余谓觉得,他们昨晚那样应该算吵架了。
他小心挪开任有道,有些狼狈地打开车门,撞见农场主大爷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手里拎个大水壶。
大爷的眼神在羡慕年轻的爱情,他却下意识想否认,想逃避。
他张开嘴试图解释他们昨晚是想在车里看极光,才猛地想起这个时间没有极光。
脚步尴尬起来,他打开门进去叫茵茵起床,不再看那个农场主的表情。
可任有道好像不觉得他们吵架了,仅仅三个小多时都能把他睡饱,余谓和女孩刷完牙走出去的时候他看起来特别有精神。
“来,昨天超市买的面包,吃点。”
任有道本来双手插在外套兜里,这会儿伸出来打开后尾箱,余谓才发现他的鼻尖又被冻得红红的。
“喏。”塑料袋装好的面包被他塞在手心,任有道又恢复了双手插兜的姿势,“我进去刷牙,你俩的东西收好没?”
“收好了。”余谓接下面包,给女孩撕开,“你进去吧。”
“今天我们回雷市,去看那条彩虹大道。”
任有道的声音在后面,今早再听没有一丝一毫难过,好像昨天晚上在车里的哭腔只是一场梦。
余谓咬一口面包,看着被晨光洒满金色的农场。忽然他觉得是不是一直误解任有道了。
其实任有道消化情绪的能力,比他想象中的强大很多,
终于把车开回雷市,他们在市中心的彩虹大道旁边一家冰淇淋店外面站着,看着女孩拿着冰淇淋开心地在彩色的路面上来回奔跑。
靠在墙上,任有道突然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要说,那余谓不得不听了。
“任易结婚以后,我好像得了一种病。”
“一旦想到很多和他有关的事,就会很困很困,困到随地睡着。”
任有道说话的时候没看他,也没吃冰淇淋。
“下次你开车的时候想到他记得和我说。”
余谓面无表情舔一口自己的冰淇淋。
任有道终于笑着扭过头看他,觉得他的回答很不可思议却又习惯了一样,
“最近我都不因为他犯困。”
“到你了。你也得说个秘密。”
他又开始强买强卖,余谓看着他的眼睛也很不可思议,却也习惯了。
“我很怕巨大的声音。”
任有道嗤之以鼻,“这谁都怕吧。”
余谓黑下脸,“我是说鞭炮,蜘蛛炮,沙炮,烟花。”
脸上的嗤之以鼻变成忍都忍不住的爆笑,任有道毫不掩饰,
“小孩子过年满大街扔的那种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为什么不是真的在吵架,这样就可以理直气壮不和他说话了。
余谓后悔把他的秘密告诉他,可说出口的话又无可奈何。
报复似的,他猛地抓住任有道手腕,吃了一大口他手上的冰淇淋。
牙齿冻得发酸,舌头都要蜷缩着打结了,可是他倔强地抬眼看着任有道从大笑变成惊讶,而后用不知名的表情朝他的脸凑过来。
他的嘴唇忽然被任有道的嘴唇包住,可怕的冷就缓解了一点。
“我的冰淇淋。”
任有道嗦一口他的嘴唇,然后猛地低头攻击他手上的冰淇淋。
好幼稚,两个成年人还抢冰淇淋吃。
余谓眼睁睁看着女孩走过来,从她的小包里掏出一张冰岛克朗,
“别抢了,你们再去买两个吃。”
任有道鼓着脸颊,用被冻得很痛苦的声音强撑着说,
“你不懂....”
“走吧,”余谓把他推开,拉起女孩的手,“马上要去机场了,我们再用你剩下的钱买点巧克力带回去吃。”
“好!”女孩蹦蹦跳跳,后面任有道也被嘴里满满当当的冰淇淋冻得快要跳起来。
不仅是茵茵不懂,余谓也不懂。
接近六月份的冰岛结束了,回去以后,他就要生日了。
想到这里,余谓下意识回了头。
视线和任有道相触的那一刻,他收了回去。
这次旅行他必须扔掉某些东西,他一直记得。比如和陈逸回不去的快乐,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