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人间三月,春景正盛。
长安城中正是人声鼎沸。和风温柔,吹得酒旗飘扬,香车宝马从拥挤的街道上鱼贯而过,游人商旅在市集坊间穿行,络绎不绝地纵横交错,织就一片盛世繁华。
朝堂上,查了一年有余的雍州贪墨案水落石出,揪出以雍州太守张金源为首的一批蠹虫,皇帝萧允下令一律严办,肃清了朝堂风气,百姓闻言,大快人心。
一年前定平王秦渊奉命暗中调查此案,如今不负皇命,将张金源连同罪证一并押解回京,萧允龙心大悦,赐了良田布匹加以犒赏。此举引得部分官员不满,说陛下不应过于偏宠一人,否则有失公允。另一部分人却认为,有功受赏天经地义。两方相持不下,皇帝却居高临下,但笑不语。
朝堂上闹哄哄的时候,位于风暴中心的定平王却根本不在朝上。
人潮拥挤的长安城里,一个劲装佩剑的年轻男人牵马而行。长发高束,一身玄衣,加上一柄长剑,是习武之人打扮,但眉眼之间却并无半点寻常武夫的粗犷,反而剑眉星目,器宇不凡。常年风沙磨砺,竟也没将他的皮肤磋磨成黝黑的墙皮,依旧是一副温文尔雅清俊斯文的模样,一双桃花眼仿佛永远脉脉含情,只要把剑换成折扇,身经百战的少年将军就成了风流多情的世家公子。
时值日暮,朱雀大街上的小商贩即将收摊回家,而东西两市的夜市才刚刚开始。
今日东市上的人似乎比以往还要多些。路旁灯架上已点亮了火光,将长街照得犹如星河璀璨。孩童三两成群,从买点心的小贩手中接过糖葫芦,开心地跑开,犹如太液池中的小红鲤游得欢快。江湖艺人在路边摆了个摊,高额碧眼的西域美人伴着鼓点起舞,裙摆翻飞犹如烈焰,引得众人一片叫好。灯影戏台前围了一群男女老幼,听着咿咿呀呀的唱词如痴如醉。
男子漫步其间,却没有被任何一种热闹吸引。
他也不着急,随着人群往前,眼角余光扫过路边一个不起眼的首饰铺时,脚步顿了顿。
摊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妇,慈眉善目,连招揽客人也像是招呼自家儿女来吃饭。
“公子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喜欢带回去,送夫人,送姐妹都好!”
男子收回视线,笑道:“我没有夫人,也没有姐妹。”
老妇也不恼,笑呵呵地说,“那就送给想送的人,若是喜欢,自己留着也好。”
男子浅笑摇头,没有再说什么,牵着马走出几步后,却又折回来,拿起一枚银杏形状的步摇,问:“这个怎么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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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平王府位于永宁坊东侧,出了东市过两个坊口就到。
门房开门时看见眼前的人,揉了揉眼,疑心看错了。
“王、王爷?”像是怕人跑了,门房连忙扭头向后喊道,“……盛管家,王爷回来啦!”
一声吆喝,寂静了数月的定平王府终于重新喧闹起来。
王府管家盛伯急急忙忙迎出来,接过男子解下的佩剑,一边走一边感叹。
“少爷!少爷这是多久没回来了,怎么瘦了这么多……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秦渊一边往里走,一边接过小厮呈来的一盏茶,抿了一口,笑道,“回长安复命,回来看看。”
这意思就是还要走。
盛伯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劝也无用。
自从西山那出意外以来,秦渊始终相信云阳公主只是“失踪”,而非“身亡”,这几年借着替皇帝查案的名义四处跑,动用了各地所有暗桩,留意着可能有用的一切线索,就为了寻找一个生死不知的人。
云阳公主在王府生活了十余年,盛伯也是把她当闺女来疼。然而绝地崖那么高,底下又是深不见底的寒潭,连人带车地摔下去,连马车都摔成残骸,公主贴身暗卫流烟的尸身也已找到,公主活下来的几率又能有几分。
何况,意外刚发生的那几个日夜,秦渊带着人把西山连同整个长安都翻了个遍,即使公主还活着,又怎会至今杳无音信。
在秦府还未变成定平王府的时候,盛伯就已经在府中了,秦渊是他看着长大的,最清楚他的脾气,于是也不多劝,只说:“少爷好生歇几日,好好睡一觉,养养精神再走。”
秦渊点头,看着盛伯忙着招呼下人准备饭菜,奔波数月的身心终于有了些许安宁。
毕竟是回了家。
明明白天一身疲倦,晚上用过饭,沐浴洗漱后反倒清醒了不少。
今夜月明,清晖遍洒人间,院中海棠也染上了清冷的银光。左右睡不着,秦渊索性起身。出门后,犹豫了一下,脚步往西走去。
萧岚的停云居离他很近,几步路拐个弯便到。
院子门口挂了个灯笼,是她十三岁时,他从西市的粟特商人手中买来送给她玩的。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成,数年风吹日晒,竟也没有刮坏。
往里走是一个小池塘。建这个池子时,他特地叮嘱人挖得比一般的浅,还在周围布了围栏,就怕她一个不慎掉进去。池子里的几尾锦鲤还在,却也不似以前有人投喂时膘肥体壮,见有人来便惊慌的往水下躲。
池塘旁边有个秋千架,是她五岁那年给她搭的。那天下午她很兴奋,小尾巴似的地跟着他后面跑来跑去,连块木头都抱不动,却还想帮忙。
再往前就是她的卧房。
那年从西山回来之后,他来过这里。房内似乎还留着她身上浅浅的寒梅冷香,屋内陈设整齐,残留着淡淡的药味,只有桌案上略微凌乱,澄泥砚底下压了几张随意的涂鸦,粗细各异的画笔放在最顺手的位置,像是下一刻主人便会归来。
世间最无力便是物是人非。
那次以后他不让人动这屋里的任何物品,虽然没有明说不让进,但渐渐地下人都知道这里成了王府的禁地,除了日常洒扫外,也不往这边来了。这屋子三年未有人气,此时已有了些陈腐的味道,但秦渊莫名觉得安心。
今日买的银杏簪硌着胸口有些不舒服,他也没有理会,闭眼倚着床框,竟这么睡着了。
次日一大早,盛伯来叫醒他,顺便送了个帖子来。
“禁军统领滕子翔三日后在琢玉楼设宴,邀您前往赴宴呢……”
“不去。”
秦渊想都没想,一口回绝。
他弯下腰靠近脸盆,往脸上洒了些清水,凉意透骨,驱散最后一丝残存的睡意。
“老滕这个人,自己也不是没本事,偏偏就爱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来结交同僚,生怕自己落了单就丢了官似的。我看他早晚得倒蚀一把米。”
“是,”盛伯笑呵呵说,把一块干净的方巾递给他,“其实也难怪,滕氏是世家里本就名不见经传,何况现在各大世家皆每况日下,雍州太守贪墨一事又牵连进去一批,滕统领也不得不抱团取暖,否则,没法同寒门新秀抗衡。”
“抗衡?”秦渊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讽刺,“同朝为官,不想着共御外敌,却想着互相抗衡,真是……”
他话没说完。
如今朝堂上的局面,恐怕也是龙椅上那位乐于所见的。
“听说,这次滕统领在宴上还请了御史中丞司徒大人。呵呵,也是难得,滕统领还愿意请一位非世家出身的大人。”
“司徒大人?”听盛伯提起,秦渊把这个名字从脑子里过了一遍,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个人,“前些年进长安那个司徒缓?”
“没错。”盛伯说着,从秦渊手里接过用了的方巾,招呼着下人清理,“少爷这几年不在长安,想来对一些新进的大人们已经不太熟悉了。司徒大人原为江州人士,因一手好策论被调任入京,短短两年擢升至御史中丞,风头不小呢。”
秦渊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没说话。
盛伯接着道:“这位司徒大人出身书香门第,祖上也是做官的,但算不上世家,也不算寒门,在朝中态度中立,成了世家与寒门两方都想拉拢的对象。也难为他,夹在中间,背后没什么靠山,还领了御史中丞这么个得罪人的差事,居然八风不动安稳至今,是个人才。”
秦渊瞥了盛伯一眼,放下茶盏,无奈笑道:“盛伯,我去赴宴还不行吗。”
盛伯跟了秦渊他爹秦凛几十年,已经修成人精。如今连人家是什么背景都调查了,话说到这份上,意思不言而喻。
被揭穿心思,盛伯也不恼,仍旧笑眼弯弯,语气却正了些:“少爷,老奴知道你这几年都没心思理会朝堂上的那些风波,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还记得三年前的那次无妄之灾吗?”
三年前,秦渊被人陷害入狱,若非陆辞找了一批老臣向皇帝请愿,此事怕是难以收场。这几年,那些老臣去世的去世,远走的远走。若是再有一次类似之事,愿意站出来的更是寥寥无几了。
这些道理,秦渊不是不明白。
“就算少爷不为了自己,也得想想殿下。等殿下回家,少爷手里也总得有东西护得住她不是?”
秦渊端着茶,还是没什么反应,但盛伯知道,这话起作用了。
盛伯不再打扰,退了出去。
秦渊最后还是准时出现在了琢玉楼。
黄昏时分的长安城下起了雨,雨势不小,东西两市上的往来行人匆匆躲避,商贩也都提早收摊,街道上很快便只剩雨声。一片昏暗的雨雾之中,唯有平康坊还灯火辉煌。
琢玉楼便位于平康坊,是长安城中有名的销金窟。
琢玉楼并非是普通的风月场所,说它风雅也风雅,说它风流也风流。所接待之人大多是长安的权贵名流,更有不少人从外地慕名而来。
琢玉楼最特别的是分为南北两楼,南楼还算常规,北楼却标新立异,只因它是专为女子设立的。男子能在南楼寻欢作乐,女子就能在北楼醉生梦死。曾经就连临阳公主都是北楼常客,虽然也有不少儒生大家驳斥其乱礼法,但北楼依然存续至今,甚至蒸蒸日上。
滕子翔的宴自然是设在南楼。南楼虽然只占了琢玉楼的一半,但已是占地相当大,足有七层高,一层为大厅,大厅中间挖了一个水池子,引了泉水进来,底下烧了地龙,做成了一个轻烟袅娜的温泉池。温泉池中有一座寒冰白玉制成的圆台,名唤“点霜台”,是庆典歌舞之处。往上看二三层为雅间,四层为茶室,以上则是客房。滕子翔定的雅间在二楼,名为“芳菲”,房内以当日刚摘下的新鲜花卉为点缀,十分应景。
陆辞也在滕子翔邀请之列,见到时秦渊吃了一惊。
“你怎么也在?”
秦渊扬眉道:“怎么,许你来不许我来?”
“不是,你都有空逛平康坊了……”陆辞压低了嗓子,“是殿下有消息了?”
秦渊神色沉了几分,顿了顿才说,“……有消息我也就不会来这儿了。”
若有消息,他一定早就出了长安,又怎么会来琢玉楼中消磨。
陆辞的来意和秦渊差不多,赴宴倒不紧要,主要是来探探司徒缓的底。
秦渊大驾光临,滕子翔当真是觉得有些受宠若惊。本来发帖子只是广撒网,万万没想到真的能请来这么一尊大佛。
滕子翔殷勤地为秦渊倒酒:“许久未见王爷了,王爷这几个月为了贪墨案操劳,真是辛苦!”
秦渊笑:“别整这些客套的。我还不知道你老滕,雍州的案子牵连甚广,你怕是没少在背后骂我吧?”
今日席上来的不乏世家子弟。秦渊说起雍州案时提得随意,听在这些世家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意思,几个小官员拿着酒杯面面相觑,这酒敬也不是,不敬也不是。
滕子翔大大咧咧惯了,哈哈一笑,“这王爷都知道,实不相瞒,虽说肃清张金源一党我也觉得解气,但也着实给了世家闷头一棒,谁叫这些世家不争气,为了一己私利非得纵着这些地方官作威作福呢,嗨呀……”
一个小官赶紧说:“那被牵扯进去的也都是蠹虫。他们打着家族的旗号作恶,坏了世家的名声,尚书令韩大人早就想着清理了。”
秦渊捏着酒杯,又一笑,“这么说,韩大人还要多谢我?”
对方话语一滞,无论是尚书令还是定平王,都是他惹不起的人物。他也就是顺着滕子翔的话往下说,至于韩大人是否真要多谢定平王,自然不是他一个六品小官做得了主的。他语塞,打了个哈哈便把这事抹过去了,幸而秦渊也没打算为难他。
秦渊一边应付着大小官员的攀谈,眼角余光扫过角落里的司徒缓。
司徒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