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萧允停下话头,盯着坐在右下首的秦渊。
“皇叔,你在听吗?”
秦渊回过神,轻咳一声,“陛下,此次恵原之行,查封私盐二百钧,查处涉事官员十二人,商贾二十八人,其余人等若干。但臣还是觉得,边境安稳乃国之根本。剑南节度使贺子方虽一时糊涂,默许手下勾结盐贩,但其镇守西南多年,威望甚高,草率处置只怕矫枉过正,适得其反。何况他贩私盐谋暴利也是为军费……不若令其彻底自查,暂且记上一笔,日后若再有错处,再数罪并罚,也好令西南百姓心服口服。”
萧允摸着下巴,点了点头,“那就依皇叔所言。”
此间事了,萧允却没有让秦渊退下。
他靠上雕花木椅椅背,手指敲在扶手上,慢吞吞开口,“张金源畏罪自杀之事,皇叔想必已经听说过。”
这不是什么秘密,秦渊要是不知道才奇怪。
张金源落网已数月,始终不肯签字画押,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陆辞口中有关前太子的传言便是来源于此。还没等萧允查个所以然,张金源突然于狱中暴毙,对外只称畏罪自杀,可谁都知道,一个受尽酷刑却不肯认罪的人,又怎么会畏罪自杀?
联想到有关前太子的传言,于是不少人都觉得,多半是皇帝暗下了杀手。
“皇叔也觉得,是朕下的手么?”
萧允高坐台上,脸上表情晦暗不明。
常人看来,最有动机也最有能力动手的就是萧允,可秦渊反而不这么想。
“恰恰相反,臣以为,最不可能动手的就是陛下。陛下若真想要张金源的命,有无数种方式可以让他死得名正言顺,可他偏偏死在流言甚嚣尘上之时,就好像……”
就好像,有人暗中操纵着,要把某些流言坐实。
萧允这段日子也不好过,虽然无人敢明面上对张金源之死置喙,但背地里东说西说的不少,萧允身为一国之君,此时竟然被臣民冤枉,而自己还无从自证清白,想想就让人憋屈。
如今再藏着掖着也没有意义,萧允琢磨着,开口道:“张金源死前,朕的确去天牢瞧过他,他也的确向朕提及了……前太子萧峥。”
听到这个名字,秦渊皱了皱眉,没有开口。
萧允目光落到他身上,“说来,皇叔当年是文帝钦点的太子伴读?”
秦渊苦笑,“陛下,您莫非真不知道,我能当那几天太子伴读,全是因为家里父亲嫌我太皮,送到宫里管教几天罢了。除了能写几个字外,没正经学过什么东西,倒是爬树一技练得炉火纯青,时常跑去御花园摘桃吃……”
萧允哈哈一笑,倒比平时多了几分真心,“皇叔这就是自谦了。当年皇叔师从当世名家徐太傅,年不过十岁,一手好书法已声名远扬,不逊于有‘神童’之称的萧峥兄长。”
笑过之后,萧允舒了一口气,目光透过窗台,望向远方的太液池。
“文帝在时,朕只来过一次长安。那时,太后与文昭皇后是手帕交,朕随太后进宫,文昭皇后便让我与你们一同在徐太傅门下上了几堂课,朕至今都记忆犹新……”
萧峥不愧为天才,年纪尚幼,见识文采却远超同龄人,每每抽他答问,问答结束,徐太傅都连连称赞。称赞完萧峥,徐太傅则总是瞬间变脸,拿着手里的戒尺往正在偷摸吃零食的秦渊背上上敲,斥他目无法纪,藐视课堂云云。
秦渊不在意,揉了揉被敲疼的肉,还要给萧峥和萧允分享自己瞒天过海带进来的牛肉干。然而萧峥礼貌拒绝,萧允局促不安,最后还是秦渊自己吃了独食。
“朕回到南安郡没多久,就爆发了鸿嘉之乱……弹指一挥间,都快二十年了。”萧允叹道,“你我都还在,却不知他如今又身在何方。”
语气中的怀念甚是真挚,怕是连萧允自己也未必清楚,自己究竟有几分真心。
“不瞒你说,多年未有萧峥兄长的消息,乍然从张金源口中听说他的名字时,朕也有过纠结与犹豫,可如今朕也想通了,这皇位本就应该是他的。若他尚在人世,物归原主也是天经地义。从先帝起就没算清的一笔账,总要有个了解。”
萧允闭了闭眼,“定平王秦渊听旨!”
秦渊在他开口时便知道他要说什么,陆辞的担忧不无道理,可如今似乎也没有退路,只得起身,跪地道:“臣听旨!”
“朕命你从即日起,追查前太子萧峥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坦白说,若萧峥真的已在鸿嘉之乱中薨逝,将近二十年过去,是否能找到白骨都难说。萧允的这一道旨,毫无疑问又是一把架在秦渊脖子上的刀。
秦渊能感觉到萧允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等着他的一个回答。
“臣……领旨!”
萧允审视他半晌,起身,绕到台下,扶起秦渊,语气软了下来:“皇叔,其他人朕信不过,此事需暗中进行,否则人心动荡,后果不堪设想。”
此事若挑明,岂止是人心动荡。萧允明白,秦渊更清楚。
只是,若真找到了萧峥,萧允又将是何种态度?
秦渊敛眉低眼,抬手行礼,“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萧允此刻才露出点若有若无的笑容。
他回到青玉案后,状似无意地提起:“岚儿今年似乎也有……十八了?”
秦渊眼皮一跳。
“回陛下,今年九月年满十八。”
萧允点点头,似乎在思索。
“不小了。”
说完这三个字便没有下文,秦渊眉间微锁,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秦渊这一走又是小半月。
这几日萧樾身上懒,也不怎么来找萧岚了。萧岚想起回长安这么久,还没去拜访过司徒府,便思忖着带点什么去好。
纪寒春是个火爆脾气,被瞒了这么两年,估计气不小。于是萧岚带着青盏上街,先是买了几样首饰,又包了了几种点心,还去搜罗了几份菜谱,返回的时候突发奇想,去了一趟国子监。
谨儿和谦儿这两个孩子喜欢工笔画,以前就缠着她要学,她虽然也能教,但自认并非特别擅长。她的兴趣在山水写意,至于工笔花鸟,无人能比国子监薛博士更擅。
薛博士看见她很高兴,一听她的请求,二话没说,当即现画了两幅简单的工笔图,还特地标注了需着重关注的地方,记了些小技巧,方便孩子学习。
萧岚谢过薛博士后,带着画回到马车上。天色还早,本想着直接去司徒府,马车刚走了两步却猛地刹住,像是前面出了什么事。
不远处的喧哗穿透车门,传入车厢内。
这是在国子监的侧门外,萧岚特地选了这么个地方停马车,就是看中此处平日里人少,今日不知怎么回事,还会有人吵架。
青盏出去探查,只片刻便回来,脸上神色有些犹豫。
“主子,是——”
又一阵笑声打断了青盏,笑声过后有人说话,似乎更近了些,这次萧岚听清了。
“……江郡马,听闻你琴艺了得,琴音绕梁三日不绝,因此才得郡主青睐。能否让咱们几个同僚也见识见识啊?”
这声音萧岚认识。
说话的人名叫褚鸣祺,长安城中著名的纨绔子弟,哥哥褚鸣禧在金吾卫中任职,他仗着哥哥的势,整日里斗鸡走狗。吃喝嫖赌,时不时欺行霸市。几年前有一次他不小心欺负到萧岚头上,被出征归来的秦渊抓了先行,扔去春明门风雨无阻地看了一段时间的门,这才老实些。不想数年不见,竟还如此嚣张。
江谧似乎说了些什么,萧岚没听清,但褚鸣祺不乐意了。
“老弟,这可就见外了,你这初来乍到的,不给咱哥几个意思意思也便罢了,让你弹个小曲儿还推三阻四,怎么,你这高高在上的郡马爷看不起咱们,不屑与我等为伍啊?”
字里行间满是戏谑,分明是在把江谧当成教坊里声色娱人的小倌。
江谧手里捧着笔墨宣纸,并未动怒,声音四平八稳,“褚大人言重,实是因为时辰已晚,在下忙于赶往书学院授课,实在无暇他顾,望大人见谅。”
褚鸣祺凭借着家里人的关系在国子监混了个典簿的官职,喊他“大人”已是给足了面子。然而褚鸣祺不依不饶,懒洋洋道:“郡马爷,别这么清高,好像显得本官多不务正业似的。”
江谧并不搭腔,只道:“褚大人,在下还有要事。”
说完,他向褚鸣祺微微欠身,往一旁绕过去。
褚鸣祺使了个脸色,两个跟班上前,严严实实的地堵住了江谧的去路。
江谧皱眉,再好脾气也开始有了些不耐。
“褚大人,你我同在国子监任职,还望……”
褚鸣祺往地上吐了口痰,“谁不知道你这官是怎么来的?若没有你那老丈人替你举荐,你个一穷二白的寒门子弟能这么容易进国子监?一个吃软饭的也好意思跟本少爷平起平坐,多大脸?”
江谧脸色泛白,紧抿双唇。
“哟呵,还急了!”
看着江谧窘迫,一群人哈哈大笑,褚鸣祺愈加心满意足。
“今儿本少爷就把话放在这儿,你若不给我弹琴,把咱们几个伺候满意了,就休想进这个门!”
“江郡马,江大人,这点小事难不到你吧?”又一个跟班在后面煽风点火,“只要拿出你讨郡主欢心的本事来就行了,这对你来说应是驾轻就熟啊,大家说对不对?”
“哈哈哈,可不是!”
“连郡主都能哄到手,哄咱们还不是小菜一碟!”
一群人起哄的起哄,大笑的大笑,原本僻静的街道也嘈杂起来。
杂乱之中,女子清越的声音传来。
“国子监乃传道重地,何人在外喧哗?”
兴致被打断,褚鸣祺还不耐烦:“谁多管闲事?管到你爷爷头上来了!”
一旁眼尖的小厮连忙凑过来,咬着褚鸣祺的耳朵说:“少爷,好像是定平王府的马车……”
一听定平王府四个字,多年前被扔去起早贪黑看门的记忆瞬间浮上来,褚鸣祺立马矮了半截。
方才没注意后面,褚鸣祺这才细细打量,后边的马车装扮不算华丽,车门虚掩着,外边只有一个马夫驾车。一个身材高挑的青衣女子神色冷清,站在马车旁,方才说话的就是她。
马车上的标记,确实是定平王府的。
定平王本人多是骑马出行,不常用车,那里面的多半就是云阳公主。
他暗骂自己不小心,躲了好几年还是遇上,连忙使眼色让跟班们把路让出来,不敢多言,只小心翼翼道:“是小的眼拙,挡了殿下的道,小的即刻就走,即刻就走……”
青盏向马夫招了招手,马夫点头,挥了挥鞭子,车轮慢慢向前滚动。
褚鸣祺退到墙角,安静到仿佛不存在,马车却偏偏在他面前又停了。
车窗帘布掀起一条缝,青盏抬头听车中人说了什么,点点头,面向褚鸣祺。
“褚少爷,我家殿下说若你想要听曲,自可去平康坊。若是平康坊中的乐师还不能教你满意,那就来定平王府,殿下亲自弹给你听。”
褚鸣祺吓了一跳,忙到:“不敢、不敢……哈哈,殿下真会开玩笑……”
点头哈腰了半天见马车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褚鸣祺反应过来,招呼跟班,嘴里一边说着“小的告退”一边领着人群从街道边上溜走了。
墙角的江谧神色已如常,理了理方才被褚鸣祺跟班揉皱的衣服,对车厢行礼道:“多谢公主解围。”
车内静默片刻,窗帘又微微掀起。
青盏回身,把那一道缝也挡得严实,听完车中人的吩咐后,返身回来只传达了简洁的两个字:“不必。”
马车又开始缓缓向前,江谧忽然追了几步。
“公主且慢!”
马车停下,江谧踌躇了片刻,轻声道:“臣知殿下与郡主交好,今日之事……还望不要告诉郡主,臣改日登门致谢。”
马车那边还是由青盏传的话,话的内容依然是不变的两个字。
“不必。”
车轮的吱呀声又响起,这一次没有再停下。
江谧目送着马车消失在拐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回过神,低头拿稳手里的笔墨和宣纸,随后转身走进国子监。
萧岚最后还是去了玄清观,却是陪纪寒春一起去的。
纪寒春一年不见也毫不见外,走了一路念叨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