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芸看着眼前雕花漆盘中精致的鲜花饼，正翻着《三界志怪录》的手忽然就停了下来，再翻不出下一页。

“这是何意？”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神女有所不知，今日是云梦泽的中秋节，每当这一日，凡间都会阖家赏月，求一个团圆美满。”眼前的黑衣男子似有些小心，又有些期盼地望着她，“听闻神女素爱鲜花饼，凡间亦有以鲜花制成月饼的习俗，我便为神女带了一盒，再配上鹿城之中最好的酒家新酿的桂花酒，最为回甘，神女定然喜欢。”

话音刚落，他似乎是怕她拒绝 ，亟亟加了一句：“我知神女业已辟谷，只是如今中秋月圆，息山月色也难得正好，神女不妨尝一尝。我……”

他忽地迟疑，随即依旧说了下去：“我不过一介散修，虽说想随云梦泽习俗而过一次中秋，却无挚友，亦无亲眷相伴在侧。那日唐突神女，承蒙神女不弃，让我留在息山，神女于我，也算是有些缘分的故人。故而……我也想同神女一起，品尝月饼，饮酒赏月。”

你骗人。息芸心想。“一介散修”，是因为我拆穿你并非仙族的身份，故而以修仙者来搪塞于我么？况且，你哪是没有好友，也没有亲眷呢？你恢复七情，又重领月族后，有兄弟，有朋友，亦有忠诚，甚至你的家，也并不该在这人烟稀少的息山。

你不该在此处过中秋，也不该继续执着于我一人。你该回你的苍盐海，统领月族兴盛强大，你也应忘记属于过去的那个小兰花。只有你忘记与我的情意，也不再相信小兰花还活在尘世之间，待我离开之后，你才能毫无痛苦的继续走下去。

她想起过去在苍盐海时，东方青苍状若不经意，实则满是认真地同她说起成婚之后若她当真想，那待他政务不忙，便经常抽时间带她去云梦泽走走。当时她心底欢喜，却没想到一切都没有实现的机会。

其实她对这云梦泽的中秋佳节并非一无所知。那次和东方青苍他们一起去鹿城时，结黎曾热心肠地同她讲过凡间许多节日风俗，其中就包括中秋月圆夜。秋暮夕月，燃灯赏桂，于初秋夜色之下温一壶桂花酒，与亲眷好友坐于庭中，对酒当歌，望月笑谈，何其美好自由。

她当时还曾心生向往，想着虽说此次来鹿城是事出有因，凡间千万节日也只能赶上一个上元和一个已无心去寻节日气氛的花朝，可来日方长，总还有机会再来云梦泽，到时与大木头一起赶在中秋来鹿城走走好了。

她当年对感情之事虽说懵懂，却也隐约察觉出了自己对东方青苍的心意，因此提及再来凡间过节，几乎想都未想，便欲与他一起。可她那时并没想到，这是她作为低阶花妖小兰花与东方青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往云梦泽。而当时她曾畅想过的美好未来，在她只是小兰花的那短短千载岁月之中，也终究只是遥不可及的幻梦。

虽说如此，可小兰花或许会知晓一应习俗，神女息芸却不能知晓，也不该知道。而爱吃甜食的是当初的小兰花，若要快些逼他放手，那神女息芸便绝不能如小兰花一般喜爱甜食，甚至不能表现出半分与曾经的小兰花相似的习惯与偏好。

息芸压下心底涌现的万般情绪，淡淡颔首：“有心了，只是我素来不喜甜腻之物，也不喜旁人服侍在侧，我过去也同你说过了。况且我久居息山，云梦泽的节日于我而言不过寻常一天罢了，无甚可庆祝的，你拿回去吧。”

东方青苍期待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息芸心底亦是一痛，可面上却丝毫不显，又拿起手边的书翻起来。可过去总会让她兴致勃勃的志怪奇闻此刻她却半分兴致也无，书页翻得飞快，却半个字也未进脑海之中。她留心着身边的动静，本以为晾他一阵，便能听到他失望离去的脚步声，可她这样等了半晌，耳畔传来的依旧只有息山夜里的微风。

她终于撂下书抬头看他：“还有什么事么？”

“神女当真不尝一尝么？”东方青苍依旧是她方才瞧向他时的那般坐姿，殷切看向她，“云梦泽中的凡人可都是极其喜欢鲜花月饼与桂花酒的香甜味道。”

“当真不必，我不喜甜食。你若想吃，那你便拿去吃吧。”息芸强迫自己冷下脸色，“至于同我赏月，更是不必。我与你并非好友，亦非亲眷，更无半分交情。你若在此，除了会扰我读书清净之外再无其他。因此你若想寻人赏月，不如趁还有时间去云梦泽走走，你既说云梦泽甚为重视这一节日，想必中秋时节凡间定是热闹非凡。”

东方青苍似是有些发愣，定定望着她。眼底眉间的祈盼与欢欣明明灭灭，逐渐暗淡下来，最后彻底消散于尘烟。

息芸看他如此，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心口又是一阵抽痛。心底的某个角落好像已然掩不住那些深埋其中的情绪，直欲冲破深掩的厚重心门，却又生生被她压了下来。

其实有的时候她也在想，要是没有凶神太岁该多好，要是她当初没有选择成为神女息芸该多好，若她能告知于他，自己便是他一直在等待的人该有多好——只是她不能，也不会如此去做。

她是息兰一族的神女息芸。她爱世间苍生，也深爱着东方青苍。正因为她对东方青苍有哪怕移山填海也无法消散的情意，她才更不能让他在拥有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欢愉之后，再一次承受痛不欲生的失去。

她淡淡望他许久，东方青苍终于败下阵来。他有些失落地站起身来，向她一颔首：“那神女早些休息，我不打扰了。”便转身离开，那身黑衣被风吹起，在夜色中泛起暗色的光，不过一瞬，便消失于黑夜之中。

只是那盒鲜花饼与那壶桂花酒，他却终究是留了下来。

待那人完全走远，息芸略显紧绷的身体这才松弛下来。她怔怔望着东方青苍离开的方向发了好一会儿呆，而后仰头看向息山皎洁的明月。

凡人咏月已是数百年的传统，后来她心中好奇，亦读过不少凡人诗词。无论是那位诗人宰相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还是东坡居士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都是记住了的。只是此时此刻，她想到的却是那首被凡人誉为“孤篇盖全唐”的七言歌行：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待到夜风渐凛，她这才叹了口气，将目光收回，拿起一块鲜花饼，轻轻咬了一口。

“唔……”她一下皱起眉头，“——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