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颜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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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春风不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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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芸同我讲了许多她与东方青苍的恩怨纠葛。

她第一次见到东方青苍,是在自己十六岁的最后一天。她自关中访友回凉州城,途径城郊的永济寺,看天色已晚,想必城门已然关闭,便在此停留借住,只待第二日天亮再回城中去。

她们抵达寺院时已过了黄昏,待一切都安置妥当,月亮已升了起来。寺院的晚钟早已敲完,在大雄宝殿中做晚课的僧人也已诵经完毕,这座她自少时起便常来的古寺中静谧异常,唯有佛殿中燃着的长明灯与庭院中亮起的点点灯火清晰依旧。

她在佛前合十祈愿,又敬了香,跪坐在蒲团上,怔怔看线香上的袅袅青烟缓缓升起,而后又在佛祖慈眉善目的面容中逐渐消散。大概是因为舟车劳顿,刚才又饮了茶,她了无睡意,又不愿在佛堂中待上整晚,索性披了衣服,走到庭院中看起月色。

晕黄的月光冷冷清清地洒在庭院之中,院中堆石,围出一个小小的莲池来。池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月光从冰面上直接反射回来。星月耀耀,夜色如漆,乍暖还寒的夜晚,有种凛冽入骨的寒风,深深渗入她的骨髓。

她便是在自己呆呆望着淡淡月光之时见到他的。那时她正在对月吟诵王之涣的《凉州词》。那时她素来喜欢的边塞诗,诗中所绘也是她极爱的意境。息芸向来喜欢河西这样辽远苍茫的地方,也向来喜欢前人边塞诗中空寂广袤的意境。那时她望着月亮,不知为何,却又想到了那首她自幼时便极为喜爱的前人诗句,以及自己明日便会重新走入的故里凉州,于是忍不住轻轻开口,念诵出口:“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那一刻他像是忽然出现的一般,迎着夜色,踏着月光,迎面走向她,人还在远处,声音却先传入她耳中,抑扬顿挫地同她一起,不约而同念出那首诗带着些凄清与苍茫的后半句: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息芸被这样突然而至的声音惊得浑身一颤。

她下意识转过头来,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向来人。如画的眉眼,含笑的面庞,发髻上的那支白玉簪,以及那身蓝色织银的圆领袍。时光仿佛于这一刻静止。她仰头看去,他的脸上含着温暖又复杂的笑容,像是如梦初醒,又如同骤然安心凝神。如此静好,如此自由。

原本遇到这样未受邀约骤然出现在她寝居之所的陌生男子,她本该觉得十分惊讶,异常畏惧又或是恼怒至极,可息芸那时看着眼前人,只觉对方无比亲切,熟悉得令她心痛。

她有点发蒙,呆呆愣愣地看着来人,一时间竟是无言。呆了半晌,方才张口,轻轻问道:“……你是月宫中的仙人吗?又或者……”她望了望四周,眼角被屋内跳动的长明灯染得泛起光芒,“是佛祖的使者?”

“月宫仙人?佛祖使者?”他好似听到什么极为有趣的事一般,忍俊不禁,而后却是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并不是。本——我只是为了你。”

息芸有些诧异地望向他,眼底闪着几分不解:“这位公子,你我可曾见过?”若是见过,为何她并无半分印象?若不曾见过,他又为何会说这般话语?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着,夜晚的风将他的衣袂吹得飘飘荡荡。

“哦,忘了说——”他说着,仰头望了眼天色,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亦漾在她心底,他看着她,认真而又郑重,“息芸姑娘,生辰快乐。”

他竟然还知道她的名字?

息芸一愣。只这一愣神的功夫,身旁的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不由“诶”了一声,四下望去,除了略显凛冽的北地夜风以及屋内面目慈悲的佛祖之外,再无其他。

她看了眼天色,夜色如墨,星辰闪耀,似乎已过了亥时。

她十七岁的生辰到了。

第二日息芸难得晚起,行至院中,她静静站在自己昨夜所处的那个位置,仰头看向无际的天宇。月亮早已落下,而繁星点点的夜色也早已被飘着小雪的雾气所取代,已是二月末,北地却依旧有偶有落雪,而昨夜那如清风明月一般的身影如相遇之初那般,同样清晰。

她试探地对住持问及昨夜是否还有其他人在寺院中借住,住持慈眉善目,双手合十:“除女檀越一行之外,再无他人。”

……那自己见到的那人又是怎么回事呢?息芸皱着眉,若有所思。

“小姐?”侍女小檀见她不对,不由出言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却探出手来,接住了一片雪花。掌心温热,那雪花在她掌中随风而动,不过一瞬,便已幻化无形。

“只是……我昨夜,似乎见到了一位月中仙人。”

后来息芸又在自己家中遇到了他。她归家后,父亲为她引荐世交家的小郎君,她带着些好奇抬眼望去,入目之人却是昨夜那位如梦一般的“月中仙人”。

听说他亦是极有才情,对时局见解独到,风采翩然,文思泉涌,入仕为官绰绰有余,只是东方家以商为基业,富甲一方,这一代也只有他一人,因此他只能选择继承东方家门下的商号与人脉。久而久之,竟也打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威严名号,“东方员外”之名在国朝商旅之中,名动一时。

这是父亲口中的东方员外,却不是息芸所识得的东方员外,亦不是她与他前一夜在古寺中骤然相见时,所见到的那个矜贵而温和的男子。

那时息芸与他四目相对时,那种昨夜忽地出现,而后一直萦绕在她心底的隐隐熟悉复又出现。他们好像已然相逢了亿万次,历经过世事沧桑,亦经历过死生契阔。他们深深地对望着,周围的所有人和物、景与情,都已尽数散若轻烟。她眼底闪着讶然与了然,而他静静看着她,有道光自眸中一闪而过,她却看不真切。

她看到他微微笑起来,“刷”的一声,合上了手中的折扇:“好久不见——息芸姑娘。”

好久?息芸心底腹诽,明明前一夜这才见过的。不过她心底虽这般想着,面上却分毫不显。手拢于袖,亦对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东方员外,别来无恙。”

原来那位金陵的东方员外,竟就是昨夜那位月中仙人。息芸暗想。他究竟是如何寻到她,又如何做到骤然消失的呢?而又是为何,对昨夜的那句庆贺生辰避而不谈呢?况且……于他二人的前尘往事而言,她是不是不该用“别来无恙”一词,而是该道一声“久违”?

她其实是遇见过他的,不过不是见面,而是神交。

息芸的母亲笃信释教,素来有抄经的习惯,只是后来患有眼疾,不能长时间用眼,以免因伤神而加重病情。过去息芸常替她抄写经文,久而久之,便也觉身处神佛前时身心都能变得宁静,而佛龛前终日不绝的袅袅香烟与长明灯也逐渐不再呛人,亦不再灼目。

她的字写得极好,一笔簪花小楷令向来在子女教育上极为严苛的父亲也不住赞赏。有时候母亲也会让她代笔,写一封信寄出去。起初她只当作为母亲分忧,可写着写着逐渐觉察出不对来:那信中提及的人虽不知名姓,亦不知身份,却是母亲极为熟悉的人。行文间的口吻也不似世家交际时的你来我往,反倒是老友相聚一般自如无拘。

终于有一日她没有忍住,在写好信后终于将这疑惑问出口来:“阿娘,信中提及的这位‘阿月’,究竟是谁呀?”

母亲只是微笑,伸手扫过她的发,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汗珠:“是阿娘的一位故人。”

后来息芸这才知道母亲与东方家的恩怨纠葛。

东方家的主母与母亲是闺中密友,自小一起长大,是关中有名的才女。只是当初母亲嫁入了息家,而她则嫁给了江南有名的富商。一南一北,而东方夫人又与夫君游历四方,虽府邸地处金陵,却是四海为家,行遍九州的,自此后二人极少有机缘见面,哪怕母亲去了金陵,都未必能够遇到东方夫人。可虽说如此,她们二人却一直不曾断过书信往来,有时也互相为彼此抄写些经文,聊以消磨这相隔两地的寂寞。

只在有一年息芸寄出的经书与信件再没收到回复,取而代之的则是陌生的字迹。笔者的书法极好,如飞龙腾云,又如蛟龙入海,带着散不去的傲气。她打开那张薄如蝉翼的信纸,笔者是那位有些陌生的东方员外,篇幅不长,开篇便是一句简短的话语,言道,东方夫人不在了。

这也是她初次与东方员外有所交集。他信中并无讳言,亦不曾用那些华丽的骈四俪六,极为简单,却又极为明了。落款处并未如一些世家公子那般用自己的私印,而是干脆利落,落下了他的名字。

东方青苍。

息芸抓着信纸,无声念着这个名字,感受着唇齿间因为低声的发音而产生的碰撞。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她忍不住想。青苍,是因为四象中的东苍龙吗?

她在寂静的屋中默然良久,最终拿起笔来,想给他写回信。这是她第一次给一位男子主动写信,却是给这位她母亲的故人之子,于她而言完全陌生的东方员外,而她去信的本意也并没有戏文中常写的那般复杂弯绕,只是出于善良的本心,想要他节哀。

原本以为这封信寄出便已是石沉大海,谁料没过多久,她竟当真收到了东方员外的回信。

既然对方已然回信,那于情于理,她都没有不再寄信的道理。于是息芸便复又给他回了信,不过半月,他的回信便又寄了来。久而久之,两人竟就这样互通起书信来。

她曾同他说起过自己读书时心中的所思所感,甚至总能收到他的二三回应,有时还会让她心生知己之感,又忍不住在想他究竟读了多少书。他也曾同她说起自己在各地行商时的见闻与当地的风土人情,直叫她心生向往,暗暗发誓日后定要亲身前去一趟。虽然东方夫人已逝,可息芸抄经的习惯却一直保留了下来,有时她也会顺便给他寄过去一册,言道如此能够静心,他也次次笑纳,虽极少在信中同她探讨佛理,可观他行文却明显能够觉察得出,他定然是一册一册尽数读过了的,否则不会对个中深意如此熟悉。

后来两人在书信间熟识了,彼此也都不再公事公办地以敬称称呼对方。她开始唤对方“东方员外”,而他则因她某日在信中提及自己与兰花的奇妙缘分,而为她起了个别号“兰花娘子”。

他看到过她的悲伤与快乐,也曾在纸笔之间,与她一起经历那些足以让她出言记录的事,甚至有时也会如她一般,为她寄来一本自己抄写的经文。她临离开关中前其实给他寄了信,他之前在信中说自己会在金陵留些日子,她便算着时间,寄到了金陵的东方府上。谁料她人还未进凉州城门,便已遇到了他;而在她十七岁生辰的当日,她便又与他极为正式地重新相见。

算来,当时她寄出的那封信还未到金陵,他便已抵达了凉州。

那一刻息芸心中想了许多:惊讶、了然、不解,还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淡然。过去读经文时,心底所感受到的淡淡安宁骤然现于眼前,东方员外其人一如他信中漂亮的字迹,让她惊喜非常,却又觉得这惊喜委实太过缥缈。

她终于感受到了自己对他的信任,他给她的支撑,放到现实之中究竟会给她怎样的宽慰。仿若风雨之中遇到故人,又好像久别之后复又归来,令她欢欣喜悦,婉约而静好。

息芸望着他微笑,心中想到的却是:我终于见到你了。

东方员外——东方青苍,我终于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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