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听到此处,我忍不住感叹,“好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啊。”
“南鸢姑娘怕不是话本读多了?我并非佳人,他也不是才子。”她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伸手又为自己倒了杯茶,“倒不如说,是东方员外和兰花娘子的故事。他很喜欢我唤他‘东方员外’,而后来虽说我有时会唤他‘大木头’,说着希望他也能更亲切地叫我,可他其实,还是更喜欢叫我‘兰花娘子’。”
“你似乎极为喜欢这个别号。”我一针见血。
“是啊,我总觉得我与兰花之间,有着极特别的缘分。阿娘说我出生那日原非兰花盛开之期,可院中的兰花却全开了。而后来他唤我‘兰花娘子’,我也觉得极为熟悉,好似在某一我早已没有印象的时刻之中,我本该唤作这个名字。”她说着,伸手向发间一指,“南鸢姑娘,你看。”
我顺着她的指引看向她的发髻,一对兰花錾花步摇熠熠生辉,与她两耳上嵌着的宝相花珍珠耳坠相得益彰,泛着绚烂的光泽。
“姑娘果然与兰花极为相配。”我默了半晌,最终真心感叹道。
“多谢。”她优雅地坐正了身,做了个手势,“先不提这些了,南鸢姑娘请继续吧,我想看第二次的记忆。”
我从善如流,没有多问,抬手结印,深深阖目,发动了追忆之术,灵台清明,四周景致逐渐变换,第二次入梦开始了。
由于上次入梦的出乎意料,此次我已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我以为这次的记忆中出现任何画面我都不会感到惊讶,可当我看到入目的情景时,却仍难免不解惊愕。
那是一片昏暗的天地,狂风呼啸,飞沙走石,浓重的黑雾席卷四方,苍茫一片,永无宁日。我愕然之中下意识向四周望去,却见一群人正聚集在不远处,艰难地抵挡那四散的黑雾。有人身着甲胄,有人一身华服,有人白衣飘然,有人黑袍潋滟,而唯一相同的是他们均伸手结印,各色灵光自他们手中而出,如剑雨一般飞落在不远处的黑雾之中,那团黑雾似有结界抵挡,灵光沉重地击打在上面,形成一片极大的光罩。
我顺着他们的攻势望向不远处黑雾的最浓处,意念轮转,我又不受梦境中人的攻击,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出现在了结界之内。只见无穷无尽的黑雾自一个男子身上与掌心发出,他黑衣如墨,白发如雪,指甲亦泛着淡淡的黑色——只是那浓重的墨色正逐渐褪去。他正与一白衣女子相拥而吻,外面喧嚣纷扰,可这结界之内却格外空旷孤寂,而又透着点点苍凉,仿佛这片昏暗天地中唯一的净土。
我望着他们,一时间不知道这样如同上古神界大战的景象与息芸的那个问题究竟有何干系。正出着神,却见那黑衣男子忽地动了,他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抬了起来,而后温和而又不舍地搂住了那个女子的纤腰。他那雪白的头发也在逐渐消退,最终,恢复了如墨般的好看颜色。
我此时终于看清了他们的容貌,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若是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两人的相貌,竟与我梦境中所见到的那位东方员外,还有此刻依旧坐在四明山我的会客室内的那位息家小娘子一模一样。
东方员外为什么会变成如此模样?那些穿着甲胄的人是在攻击他吗?兰花娘子又为何能成为这些人中唯一的例外,冲破结界来到此处?这是何时发生的事?他们又经历了什么?
他们依旧紧紧相拥,却是遥遥升入高空,纵使我目力极佳,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之中,却也只能看到那极似东方员外的男子身上忽地爆发出一大片赤色的火焰,无比澄澈,又无比绚烂,直直冲上云霄。
我听到谁人的哭喊,透着无尽的不甘与哀凄:“拯救苍生是我的命运,不是你的!”
而后又有一个声音温和却又歉疚地回答了她:“但拯救你,是我的使命。”
正在此时,巨大的光晕忽地现出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猛地向方才牢不可破的结界之外轰去,我顺着光束遥遥望向更远处的那些神似仙人的人,清楚地看到他们不论衣着,不论脸色如何,此刻都现出了惊愕的神色。
有人高声厉喝:“这是太岁的临死反扑,大家快躲!”
太岁又是谁?我更加迷惑。接着,便听到方才那个哭喊着的女声复又响起,只是这次再没了方才的绝望。她似乎低低叹了口气:“大木头,这世间能令太岁永无翻身之地的人,或许也只有你与我。你已经舍身饲虎过一次,此次,该轮到我了。看样子,今日我大抵是要和你一同离开——也好,这样我们谁都不会再孤单。”
四周冲天的红光与黑雾伴着这句话瞬间而起,而此时此刻,我终于将那温柔又缱绻的声音同那位神似息芸的白衣女子联系起来。庞大的翠绿灵力夹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缓缓自他们相拥之处蔓延开来,恰巧撞上了飞快冲向不远处那群人的黑雾。刹那间震耳欲聋的轰鸣响彻天地,甚至发出了呜呜的回声,甚至是我所在的虚空都在这股力量下隐隐颤抖,发出哀叹的轰鸣。
我有听到不远处有人在高喊:“小兰花——神女!太岁的神力太强大了,不要硬扛反噬!快躲开!”
小兰花……我有一刹那的恍惚。再抬眼时,意料之中地发现那位似乎被唤作神女的白衣女子恍若无闻,她带着决然的笑,伸手结了个印,而后那翠绿的光芒愈发盛了,逐渐与那漆黑的雾气分庭抗礼。巨响之中她闭上眼,空中似乎响起了浑厚的古老吟唱,翠绿色的光芒势不可挡,一往无前,朝混乱的天地涌去。
她大抵有些气力不济,身形摇晃,眼见着便要失去意识,千钧一发之际,我看到那个神似东方员外的男子亦动起来。他身上的赤色火焰再不只是空燃在天地,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裹住了她。那抹赤色同逐渐淡弱的翠绿色逐渐融合起来,最终完全弥漫在天地之间,那团黑雾如丧家之犬般左右撞击,似乎想在其中找到破绽,可最终被两团灵力团团围住,逐渐减了威势,最终在这浩瀚天地间消散于无形。
我听到何人悲寂的一声高喊,几乎甫一出口,便湮灭在这惊天动地的撼动声中:“兄尊!”
……这又是在呼唤谁?
我望见那红绿交织的光芒所到之处,云销雨霁,雾散风停,生机重现,万物复苏。但那许是身为神女的白衣女子神情却愈发黯淡,面色惨白如雪,半点征兆也无便直直自空中坠落下去,而那红光几乎同一时间自半空之中匀出了一抹光,一路托着她,温柔地将她护至地上。它在她的灵台之上环绕良久,最终逐渐黯淡,在她身前消散无踪。
低沉的叹息缓缓响起,我仰头望去,那黑衣男子的身影却渐渐淡了,逐渐远去。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神女所在的方向,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眷恋与不舍。
他似乎又叹了一声,伴着这声微不可察的叹息,那抹黑色的人影一缕缕消失,化为飞烟,消逝在了这广裘的天地间。
我怔怔站在原地,望着倒在地上的白衣女子,还有不远处那些说着什么,向她奔来的男男女女,只觉不知为何,感觉铺天盖地的悲伤涌入心头,识海之中骤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
我“咝”了一声,一下捂住心口,眼前的景致猛然变得缥缈,心海之内复又变得宁静安详,我伸出手来,想要触碰些什么,想要感受些这个世界的真实,但瞬息之间,我眼前的一切尽数化作青烟,一切重新归于虚无。
灵识回归后许久,我依然沉浸在方才的记忆之中,饶是连灌了三杯茶,素来被我引以为傲的冷静理智也并未重回我心。
我怎么会看到这些?上次入梦已然极其出乎预料,但这次入梦后所见的那个地方,绝非尘世之间,而那些人所结印施法的神力法力,也与我所施展的追忆之术截然不同——似乎,更像是我过去读话本时所读到的神灵。法印繁复,灵力闪烁,光芒交织之间,便是千军万马。
还有东方员外。他怎么会变成那般模样?那些人喊息芸“神女”,难道她过去,曾是何方仙人吗?我忽然被自己的这个设想吓得一激灵。若真如此,那东方员外,又会是何人?
……我这是接了什么人的委托啊?
自沉思中抽离出来,接触到对面息芸探寻的眼神,我想了想,之后道:“你之前救过她,他之前亦救过你。
“你们曾同生共死,亦曾泪落诀别,最终造就了此番缘分。”
天可怜见,我过去真的不擅长这般弯弯绕绕地讲话,若非我不能违背原则,我真想把这一切都说与眼前人听。可我不能。哪怕没有天道限制,我想我也不能对息芸说出方才所见的那一切。
若我所料不差的话,这个故事中的神灵与否,仙法与否,大抵都不能与外人道,否则这位息芸姑娘或许亦会受到影响。我生平第一次学习师父那般高深莫测的言语,竟还带了些释门偈语那般的自有玄机,或许我当真有这样的天赋。
她忍俊不禁,咳了好几声,这才顺过气来:“南鸢姑娘你怎么如寺院中的老僧一般,说话云里雾里的?”
我无奈一叹,又一次向她解释了我们心照不宣的原则:“兰花娘子须得知晓,不能以任何方式言明记忆中出现的画面,这是我们必须要遵守的原则。”
“原则么?无事,我大抵明白了。”她长呼一口气,垂下了眼帘,“我只是想,我何时救过他,他又何时救过我?若我与他的尘缘始于此,那我为何半分不知?他又为何丝毫不说?”
她望着我,祈求一般地伸出手来:“姑娘,真的不能再多说些吗?”
“不能了,真的不能了。”我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诚恳地摇头,“抱歉,兰花娘子。”
其实并不是丝毫都不能再说,若要我再多提些当时所见的人与事,我其实是能做到的。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说,连我自己也没有理清方才所见的那些记忆,甚至根本无法猜中方才那些人和眼前女子的真正关系。
见我沉默不语,她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云淡风轻的模样:“也罢,我不为难你。那我们继续说下去吧——反正,也没有多少值得与人道的故事了。”
息芸是在堂庭山山巅最终与东方青苍确定心意的。
她时常会去凉州城外的堂庭山。虽属城郊,却离城门并不太远,山路并不崎岖,有一条长长的石阶沿着上山的路一直修上算不得低矮的山顶,山顶则矗立一座凉亭,四角高高翘起,是南方建筑的样式,与北地惯见的亭台截然不同。站在亭前举目远眺,山川走势,江河奔涌,尽可收入眼底。
息芸非常喜欢堂庭山上的这座凉亭。而不知为何,此山并没有非常多的游人前来,安静得很,她更可以在此一待便是一整日,在亭中一坐便是一整日,看着山下的秀美风光,不知想些什么,甚至更多时候,只是发呆而已。
直至那日,东方青苍带着她去布庄看了新进的织金缎,而后方才午后,若直接送她回府,她又觉浪费了这大好时光,于是她几乎不假思索,带着东方青苍上了堂庭山。
这不仅是带着好友去一处自己极其喜欢的地方,而且也是与他分享自己珍藏已久的秘密。虽然息芸过去在信中已与他说起太多自己不常为他人知的秘密,可在凉州城中,这还是第一次。
而后,一切便来的极为迅疾,却又自然而然,如同本该如此。
东方青苍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个锦盒,向她递过来,只说是补送给她的生辰礼。他若说是其他便罢,可涉及生辰,他们二人又早已毫不见外,息芸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拒绝。
“打开看看。”不知是否是她幻听,东方青苍的声音之中竟还带着几分隐隐的期待。
于收了旁人所送之礼后即刻查看是为失礼,息芸不曾想过东方青苍会如此去说,抬首刚欲拒绝,可不知为何,那拒绝的话语莫名其妙噎在了喉咙之中,取而代之的则是于清风吹拂之中,不知不觉涌上心间的点点安宁。
她如此想着,却在打开盒子见到里面的东西后直接愣在那里。
那是一对雕花精致的兰花流苏步摇,在午后艳阳的照耀之下,闪着淡淡的金光,直直刺入她的眼底。
“东方员外,”她怔了半晌,这才自唇边溢出一句来,“你要知道,在凉州,你送我钗子,是定情之意。”
她甚至用了在他们二人之间更为正式的那个称呼。
“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罢。”东方青苍笑着低叹一句,随即,却正色道,“只是,我的心意,难道你一直不知?”
心意。
两个字如同惊雷一般直直打上息芸心头。她猛地抬眼,却与东方青苍带着笃定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兰花娘子,我心悦你。”
她只见眼前的男子笑意愈发浓烈,眼中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