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芸就这样离开了。她来得突兀,走得也极为潇洒,似乎四明山中从未来过这样一个憔悴而坚定的过客。
她走之后,我继续做我的清净闲人。时而继续读一读师父那座藏书楼中我似乎永远都读不完的书卷,时而盯着屋外檐下的雨,凝神想着近来山外是否有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时而也听着那些坚定而来的委托人坐在我的身前,同我讲述着他们的悲欢离合,爱憎情仇,然后施展追忆之术,去他们的故事之中一探究竟。
我见过太多欢笑与泪水,见过太多别离与重逢,见过夫妻白头到老的百年同心,也见过相爱而不得相守的劳燕分飞。可那些或喜或悲,或怅然或欢悦的双眸,却从未有哪次比得上当时我在那座星空之下的殿宇之中,看那位名唤东方青苍的男子所现出的那个淡笑来得令我记忆深刻。
哪怕我大抵永远都不会尽数知晓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哪怕我可能永远都弄不清这一切究竟是怎样的机缘,我也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忘却息芸与东方青苍的故事,也永远都会记得他那坚定而又决然的神情。
我再见息芸时,已是九十年后。
在将追忆之术修到第八重时我终于可以做到将自己的容貌维持在某个年岁之中,于是如今的我,依旧是当初二九芳华的年轻模样。可她却也依然年轻,穿着银白的衣裙,以金饰为点缀,甚至连发间簪的那一对兰花步摇都未曾改变,只是较之当初多了些看透千帆之后的淡然,而她眼底那坚定而又决然的信念似乎更盛了。
我在屋中见到她时,她连身形与面向我的那个侧脸都与过去一般无二。一瞬间恍惚得以为过去那九十年如同青烟,我实则还是当初那个初入此道的小姑娘,看似已大彻大悟,实则对世间情爱尚且懵懂,在追忆之术的紫色光芒与她那充满感怀的讲述之中,一同经历了他们的故事。
她还是如上次那般的不请自来,见我入内,自案前站起身来,向我微微一笑:“南鸢姑娘,别来无恙?我来此处谢你上次的追忆之术,姑娘不会怨我打搅你清修吧?”
我看着她那温雅端正的模样,忍不住怔了一瞬,随即心底的万千所念骤然涌出口来,却是完全意料之外的问候:“兰花娘子,许久不见,你的血虚终于好了?”
她亦是一愣,似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随即却抿唇而笑,一副了然的模样:“是啊,完全好了。”
“你……”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最终自唇边迸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你竟也修仙了?”
她听我如此问,似乎笑得更开怀了。
“嗯。自我上次离开之后忽然想通了许多事,后来又得到了太多机缘,于是就入了仙道,久而久之,血虚之症不治而愈,而容貌也再未变过。”
我们在案前坐下来,依旧是泛着茶香的碧螺春,依旧是如当年一般容貌的我与她,可我却知晓,一切较之当年,早就已是天翻地覆,天差地别。
她将放在案上的盒子向我推过来:“这是我亲手做的鲜花饼,还有水云……还有水云山的几壶好酒,都是上品,请姑娘收下吧,算是作为当年那次委托的谢礼。”
过去我也不是不曾收到过旁人的谢礼,甚至有时我知那人积蓄不多,固执不收,还曾出过对方直接将谢礼放于山门之前,而后潇洒离去的事。可不知为何,没有哪次如此次一般,让我觉得我不该,亦不必收她的谢礼。
我连忙推距:“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如此。”
“不,很重要。”她深深望着我,掷地有声,目光认真,全然不似玩笑,“你帮了我很多,真的,帮助了息芸非常多。”
她如此郑重,并且还以姓名自称,似乎我帮助的不止是眼前人,而更重要的是帮助了“息芸”其人一般——可明明她就是息芸。我被她这样隆重的表达惊得有些不自在,打了个哈哈,只得伸手接过了她递来的谢礼。我本就爱酒,既然已却之不恭,那自然没有不尝尝美酒的道理。
我为自己倒了一杯,而后又为她倒上了一杯:“借花献佛,我借你的酒敬你一杯。你我也算是故人,今日难得见面,多聊几句吧。”
我们微笑碰杯。
我们说了许多,她的言语谈吐与当年无异,只是更为淡然,也更为稳重。她似乎走过了许多地方,也看过了许多事,从身到心都泛着些寂静,好似再过一刹,便会化云而去。她双眼平静,依旧闪着微光,却是不冷也不热的孤寂,我感觉似曾相识,却又极其陌生。
最后我看她良久,终于还是将自己一直深埋于心的疑惑问出口来:“姑娘既已修仙,那可否……找到了东方员外的下落?”
“当然。”她抬起眼来,空寂的眼底忽地闪过一道光,“我找到了。”
“那……”纵使我百十年前已不管世间烟火,可这毕竟是我曾接过委托的故人,我曾在她的讲述中与那三段记忆的重现之中再会他们二人的恩怨纠葛,难免留心多问,也难免心生好奇,闻言坐得更端正了些,紧紧盯着眼前人,“他回来了吗?”
“现在还没有,不过,我寻到了天道赐予的机缘,我总能等到他重归世间。”她平静如初,饮酒的动作行云流水,如同闲聊一般,淡淡说了下去,“说来有趣,后来我平静下来后,留心理清了所有事,才发现唯有我与他,才能拥有这独一无二的机缘。姑娘你说,是不是很奇妙?”
“……是。”我看着她,想了又想,最终自唇边溢出一声慨然的叹息。我抿了口酒,想要祝福她,可太多复杂的心绪尽数涌上心头,万般言语,临到唇边却是尽数无言。
“南鸢姑娘,你别这样。如今已有希望,不过只差等待而已,姑娘难道不为我高兴吗?”息芸轻笑出声,对我这样说,向是宽慰,又如同坚定的承诺,“所以——祝福我吧。请向当年我入山那时一般……”她说着,尾音逐渐无法听清,却又仿佛含了万千挂念,散在缥缈的烟云之中。
“……祝福我吧。”
我们道别时月色正好。我一改过去送客不至山门的规矩,一路将她送下了山。在山门之前,她停住步伐,向我挥了挥手:“好啦,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姑娘留步吧。”
我来山中两百多年,爱恨悲欢,离愁别绪,都早已看淡,可如今却是心生浓重的不舍,双唇微颤,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她似是感受到了我的难过,对我现出一个宽慰的笑,最后向我微微点头:
“多谢你,能与你有这一场近百年的缘分,我真的很开心。
“希望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再见。”
我猜她笑着同我道别,其实便已存了此后再难相见的机会。听着伤感,实则却也颇为在理。修仙之人讲究出世云游,她与我又不是同门同派,此番一别,若想再见,除非上天还能再赐予机缘了。
我最终没有告诉兰花娘子,当初我在第三段记忆之中,其实还看到了另一些事。
那是在那位司命星君离开之后,我没有离去,也没有看到任何记忆即将走向尽头的昭示,只是呆呆站在原地独自理顺那些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真相,正愣神之时,却忽地见东方青苍转过头来,直直看着我,目光如炬,令人不敢直视。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方才偷听,意欲何为?”
我发誓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过去我共情在记忆之中,对方向来都是看不到我的,而在我看来,他们也都是属于过去的人,我们理应不会有任何直接的交流与接触,我们的命运也绝不会有相交的机会——从不会出现如此次这般境况。
师父!师父你快出关啊!你快来告诉我,我不能主动言语,可对方能看到我,还主动与我说话,我该不该回答啊?
我心底大声呼唤我的师父,可她早已闭关六十余年,自然不可能顺应我的呼唤。我左右为难,不知怎么办才好,眼见着东方青苍越走越近,脸上神情愈发冷凝,本着就算承受一次反噬也不能丧命于此的想法,我闭了闭目,忽地仰起头来,以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浩然气势喊了一声:“且住!”
五脏六腑中一切如常,似乎并未感受到前辈手记中所说的违背原则后肺腑便会立时感到如剜心挫骨之痛。那是否就说明,我此次并不算违背觅迹者的原则?
他眯了眯眼,似乎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敢这样挑战他的权威,指尖忽地泛起了赤红色的光芒。那灵芒……那颜色,和我当初在第一次记忆中塞外所见的那片红光,还有第二次记忆中他身上散发的赤色火焰,几乎一模一样!
天哪,他不会以为我在挑衅他,连听都不愿听我解释,直接就想灭了我吧?!
“那个……”我哆哆嗦嗦,唯恐他真杀了我,思及方才那位似乎是司命星君的女仙对他的称呼,颤着声试探着唤他,“月……呃,月尊大人,我无意冒犯,我只是一介觅迹者,受了旁人委托,来此寻得些往事真相。您大人有大量,拜托了,您别和我一般见识。”
虽然我不知道月尊治下的那个苍盐海究竟是何方种族,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能看得到我,可保命要紧,保命要紧……他知晓觅迹者的存在吗?他不会以为我是胡说八道以求他高抬贵手的吧?
他动作忽地一顿,脸色忽地缓和了些许:“……小兰花?”
“您指的是……兰花娘子?”我试探着问,“是凉州息氏的女公子息芸?还是……兰花娘子,小兰花?”
天可怜见,那时我的处境其实极为危险,说是命悬一线也毫不夸张,可我那时却展现出了浩然的勇气,甚至用这样称呼上的差异,以求验证些我心底的隐隐猜测。
他没说话。良久放下了手,那点红光终于消散无踪。他望着我,良久方道:“你走吧。”
我虽然还想继续探究下去,可他放我一马已是最大的幸运。闻言如蒙大赦,刚欲离去,却忽地发现此话不通。过去我施展追忆之术时,向来无需我主动离开,待记忆现出灰白与朦胧时我便知晓此次入梦已到终结,而后便可回到现世。可这一次,从东方青苍察觉到我的存在起,一切便都已翻天覆地。
见我待在原地良久未动,他终于现出了不耐的神情,叉起手来,右手食指上的那只墨色戒指闪着透亮的光泽:“怎么?看来你不需要本座高抬贵手?”
“不、不,自然不!”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他看不出我的真心实意,从而再变卦——尽管我不知我从未见他出手,却是从何认定他必然是世间强者的,“只是,我不知道怎么离开……”
“真是荒唐!”他不耐咬牙,随即忽地抬手,挥出一道红芒,“那本座送你一程。”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道光,便觉脚下坚实的云层忽然一空,整个人骤然没了依靠,刹那间便往下坠去。
……这位月尊就算不是对敌,却也向来都习惯于突然袭击的吗?
我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身边任何一个物品,甚至还下意识结了师父教我的护身法印,但最终抓到的却只是一片虚无。
急速的坠落中,我根本无法保持平衡,只能感受到那道赤色的光芒包裹住了我,而后如一只无形大手一般,忽地缓了速度,托举着我缓缓向下。我大睁着双眼,想要看清云台之上的一切,可那炫目的星空,灿烂的银河,以及静谧尊贵的司命殿中威严而立的那个男子却以极其迅疾的速度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伸出的手无力地坠落下去,在阖上眼前,我最后看到的只是那座司命殿上高悬的点点繁星。它们照亮着我,亦照亮着莲台之上的东方青苍。
而后我再睁眼,灵台便已归位,追忆之术的最后一次入梦,至此终于结束。
只是那位月尊大人或许也不曾想到,在他那赤红色的灵力包裹住我,以势不可挡的强劲气息裹挟着我冲出记忆之外时,我下意识挥出的手忽地泛出了独属于追忆之术的灵力。
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也全然是意料之外的动作,而追忆之术对旁人毫无影响,甚至于他那样法力高强的人而言,或许只是一股温和的风而已,他大抵也没想过要抵挡。而我那时也委实心绪纷乱,直至后来送走了息芸,这才发觉我的识海之中多了段记忆。
那大抵是东方青苍珍藏于心的回忆,与过去施追忆之术不同,我走入这段记忆时,实则是与他共情的。我能感受到他的不舍,他的眷恋,他的遗憾与深切的爱怜。
那似乎是个清冷的冬天。天空飘着少见的鹅毛大雪,北地的风凛冽而刺骨。兰花娘子提了盏尚未燃起的灯,自重重风雪中缓步走向他,眼底尽是欢欣与温柔。有朵雪花落在了她的身上,他抬手为她拂去,于是忽地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大木头,你笑什么?”她略略歪着头,不解地问道。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司命殿中的那段日子,他坐在小摆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