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场持续了数年的意外求医最终以小兰花平静又轻松的话语作结。
见她这边基本无碍,东方青苍便也不再多留。他在苍盐海还有未尽事务,此番前来,只是放心不下小兰花,担心这边出现什么棘手的状况——尽管小兰花回归息山神女之位已过去千余年,她早有将一切游刃有余解决的能力。
所有人默契地给他们留出单独道别的时间。待东方青苍的赤红色灵力在半空弥漫开来,小兰花终于重新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之中。她面色微微发红,腰间多了一串做工精致的流苏配饰,也不知方才与东方青苍究竟说了什么。
面对众人或好奇或戏谑的目光,她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别过眼,伸手拉过煕蕤:“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开始吧。银星,你在外为我护法。”
银星应了句是。凌嫦站在一旁,看着小兰花与煕蕤进了屋,在屋门上设下了隔绝法力场与外界声音的结界,她与银星则等在屋外。西北日照强烈,清晨天上还是层云压境,如今却渐渐有了阳光,透过树荫打在她的双臂,不久便有了灼热的感觉。
银星右手随意一挥,凌嫦头顶便多了一片不知何来的阴影,恰好挡住了直晒而下的日头。两人面色如常,实则却都悬着一颗心。强撑着聊了几句,却又都心神不宁,不知所云,只好安静下来,在轻轻的风声中陷入各自的世界。
如此静默了近半个时辰,凌嫦实在受不了这样莫测又令人心焦的寂静,索性放任思绪流转,开始与眼前人喃喃说起她过去数载的游历岁月——说着说着,便又说到了她与煕蕤一起走过的那片山河。
只是她的话依旧前言不搭后语,凌乱又错落。江南的拱桥出现在了西北大漠的绿洲之前,北境云陆滢川城的灯火通明与更远处扎勒人冰上的歌声变成了真定的地方风情,代北风雪中苍莽如画的大像窟也被强行塞给了八闽大地上的安定小城。直至第三次将“剑门关”误说成“江南关”之后,凌嫦终于噎住了。
银星看着她,她看着银星,双方唇边不约而同地现出笑意。起先只是低声轻笑,随后那笑声愈发大起来,到最后,竟是成了哈哈大笑。原本萦绕在两人身前的焦灼与不安也随着这样的笑声而散去不少。
待凌嫦终于笑够了,她双颊已是通红,气喘吁吁,连着喘了好几口气,这才平复过来。笑意未散,声音却骤然轻下来,还带这些隐隐约约的怅然:“其实在遇到你们之前,我就坚信,这个世上一定会有神仙。”
“若是按你们凡人的说法,我们可不是神仙。”银星失笑,“我是树灵,阿蕤是兰草化形,阿灵和洹川也只是月族中人,只有神女和月尊大人才有上神之力。”
“其实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凌嫦笑着叹了口气,眨眨眼,“我读过太多志怪了,自古至今有太多文人墨客在传奇里写神魔仙鬼,后来甚至还听过说书人在茶馆中演绎神仙事迹,栩栩如生如同亲见。幼时还只觉得这些是文人笔下的杜撰,可年岁渐长之后,却反倒愈发相信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我从未见过而已。”
“阿蕤总说遇到我才知道,原来还可以这样肆意潇洒地活着;可我也是在遇到她之后才知道,天地之外,果然仍有天地。”
“既已相识,我们如今也是朋友了。”银星看着凌嫦那带着些感伤的神情,鬼使神差地重重点了点头,唇边扬起大大的笑容,“日后若你不嫌,我们也可以常来往。你若想听,我们可以给你讲更多云梦泽之外的三界,或许再之后有了机缘,我们也可以带你去那些地方看一看。”
恍惚间只见凌嫦的双目忽然亮了起来。有许多纷乱的情绪自她的双眸之中荡漾开来,有惊讶,亦有喜悦。
她扑闪着眼睛,看上去还想说些什么,只是还未待她说出口来,身后发出细微的声响,随着“吱呀”一声,紧闭的屋门打开了。
凌嫦立刻跑了过去,银星也止住了将说未说的调侃,紧随其后跑到门前。小兰花率先走了出来,她身后跟着神色如常的煕蕤。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神情也都没有分毫变化,就好像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如何?”凌嫦目光灼灼地盯着煕蕤。
“神女?”银星一脸期待地看着小兰花。
她们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近乎异口同声,只是询问了不同的人,小兰花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还未待她回应什么,身后的煕蕤灵活地闪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抱住了凌嫦。
“怎么啦?”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凌嫦被她抱得猝不及防,向后退了一步,这才反应过来。她的神色一下变了,声音甚至开始发抖,“……该不会是……情况不妙吧?”她话音未落,已有些惊慌地看向小兰花。
“怎可能!”煕蕤顿时发现她误会了,连忙松开眼前人,认认真真地为其解释,“现在应该只差听觉未曾恢复了。大概因为我最先丧失的就是听觉,哪怕神女为我打通了经络,也仍需时间才能完全好起来。如今我猜,若是离开了神女的灵力范围,我的听力大概还是受损严重,只是……”她说着,又笑起来,抬眼看向不远处和煦的阳光:“这样已经很好啦。”
凌嫦这才舒缓了心绪,松了口气,头也逐渐不那么疼了。她看着眼前的友人,良久终于展颜而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确实,已经很好了。”
她向小兰花郑重行了一礼:“多谢您。谢谢您和月尊大人肯来这一趟,也谢谢您出手帮阿蕤。”
“怎么你们都谢来谢去的,我做这些,可不是让你们谢我的。她是我息山的生灵,护佑她是我应尽的责任,我义不容辞。”小兰花摆了摆手,哪怕她神女与月主都已做了数百年,却仍是受不惯旁人这般郑重道谢,“如今她虽说行动已无碍,但体内余毒未清。煕蕤灵脉不稳,如今受不住触及经络的息兰神力。所以我只能先恢复她的味觉与视觉,至于听觉,只怕还要再等一段时间,要先等她经络完全与体内的息兰神力相融合才行。”
“那也是必须要谢这一句的。”凌嫦迎风而立,坚定而又执拗。她想着想着,却又有些迟疑地问道,“那依神女大人来看,阿蕤还需休养多久?”
“我不好说。”小兰花摇摇头,“若以息山的时间来计,或许需要一两个月。可阿蕤如今身在凡间,以如今境况来看,她大抵也不愿此刻就去息山。况且,以她的资质,只怕留在云梦泽还要更好些。兰草喜温暖,喜阳光。息山虽日照旺盛,却不及凡间日光于她有益。在凡间游历对阿蕤而言,亦是休养生息。”
她略作思索,似乎便有了头绪:“三年如何?三年之后的上元,你们还来幽篁医馆。我估计到时候阿蕤的身子也该养得好些了,到时我再为她经络注入一次灵力,她应该就可以完全恢复了。凡人于上元多携亲友出游,到时我们还可以设宴重聚,共度佳节,权当应景了。”
凌嫦刚想着这时间比她想得要短很多,却听一旁的煕蕤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往事随风的叹息:“……三年吗?”
随即她又仰起头来,长长叹了一句:“三年就很好了。我还以为至少要去息山等上六七年,甚至十余年呢。到时候我再回云梦泽来,可能就找不到十二娘了。”
“那我都成老姑娘啦!怎么可能那么久,若真如此,你们神女大人也不可能让你一直在凡间嘛!”凌嫦起初还以为她在为三年太长而惆怅,听到一半便觉得不对,看到身边人意味深长的笑颜,顿时发现自己被耍,伸手挠向煕蕤的腋窝。煕蕤灵活一闪,躲过她的攻击,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好几招。
两人身手本是不分伯仲,可煕蕤刚从五感失其三的状态中恢复不久,反应还是有些慢,没过多久便招架不住,被凌嫦锁住了双手。她也不恼,笑着任凌嫦抓住她的手臂,指向远方的巍巍群山:“不闹了不闹了!阿蕤你看,天晴了,我们去雪山下坐一坐吧!你上次同我讲的,月族的那个天灯节还没有说完呢,那时九幽城肯定特别热闹,不过这和你之前提到的山月节哪个更盛大呀?”
“神女大人,阿隐,我们就先走啦!等三年之后——”她口中仍絮絮念叨着,紧紧拉着煕蕤的手向远方跑去,迎着雪山,迎着温暖的艳阳,声音顺着风摇摇飘来,带着掩不去的欣喜与激动,“——我们凉州再见啊!”
小兰花自始至终都没有作声,也并未制止她们在人前难得的潇洒无拘。她只看着远处那两个如花一般笑闹起来的女子,手拢于袖,裙间的飘带被风吹得向后飘飞,朦胧而又缥缈。
待她回头,便见银星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也遥遥望着两人越来越远的身影。似是察觉到小兰花的视线,她转过头来,双目一如往昔般澄明。
小兰花脸上还挂着方才未曾散去的促狭笑意,而眼底眉间却闪烁着柔和的暖意:“不去随她们一起闹?”
“我都千余岁了,再闹岂非不像话?”银星微有几分无奈,回答得却诚恳。随即却又“呀”了一声,一边向小兰花摆手,急急道“神女不对,我还是要去一趟”,一边向前追去,高声喊,“凌嫦,阿蕤,你们等一等,神女的灵力到不了山前,慢一点,别摔了啊——山前风大,你们戴个帷帽再去,小心受风!”
小兰花“哎”了一声,下意识伸手想拦,可指尖滑过的只有清风。银星那条雀蓝色的花罗裙如抓不住的朝云,自她掌心极快地滑落,又随着不受拘束的风飘向浩瀚苍茫的远方。
她笑出声来,摇着头低声自语:“谁说一千多岁就不能潇洒自如,自在如风呢?——明明都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人啊。”
小兰花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皑皑雪山。碧空如洗,清晨的层云如今已逐渐散开,午后的暖阳自如絮白云中洒下,落在渺茫而无际的雪峰之顶,美得灼目。
此事暂了,又在幽篁医馆休整几日,凌嫦与煕蕤便同众人道别。大家定了三年之约,两人又有要继续实现的理想,煕蕤体内的余毒也需要借山水之力慢慢恢复,彼此间虽难免有离别之叹,却终究不曾太过悲伤,因为他们都知道未来会在何时重逢。
湘灵为煕蕤诊了好几次脉,临走前又是叮嘱再叮嘱,好似煕蕤如今并非只剩听觉有损,而是即将奔赴刀山火海。洹川在这几日里教会了凌嫦好几招实用而又不招摇的武技,较之她之前习得的那屈指可数的几招更为诡谲难测,却更能一招制敌。银星则平静如初,甚至还同凌嫦聊了很久世家间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面色惊讶连连称奇——然而在道别那日,她却将两人一路送到凉州城门前。
她一直挥着手,直至再看不到两人的身影这才放下胳膊。银星隐了身形登上关城,抬起眼遥遥望向日光照耀的苍茫雪山,第一次觉得凡间的三年是如此漫长。
三年时间于神族和凡人而言都不算久,可说短却也同样不短。够让旅者行遍山川,够让枯树枝繁叶茂,够让一群人的友谊在日升月落中延续,也够让当时拼命抓住的一点微光在长空闪烁跳跃,最终凝结成耀目璀璨的漫天华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