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黎得知大燕使臣来访消息的时候,正好在客馆遇见准备外出的游雪亭。
“陈黎,”游雪亭叫住她,“我听阿昱提起过你。我想,你更适合和我一起回神医谷。”
陈黎眨眨眼:“我并不擅长医术。”
游雪亭不恼,笑着继续道:“我少年时爱过一个人,可怜她意不在此,而我,错过了唯一的时机。”
陈黎想到昨日偷听到的对话。没有见过面的皇帝楚文守,孤傲自绝却话语温柔的游雪亭,还有他们口中薨逝的永阳长公主。
她爱上的那个人……
陈黎装作听不懂,“游神医,皇帝颁诏,命我们明日面圣。您难道今日就要回神医谷?”
“朝堂的事,我不会插手的。”游雪亭瞥她一眼,理所当然的道。
可在这种情况下,更像是冠冕堂皇的回应。
清冷的白色只留给陈黎一个背影,这样的人,就应不入红尘,不许世俗。
谁都会这样认为。
九重宫阙次第推开朱红门洞,琉璃瓦在春阳下翻涌出熔金般的浪潮。
陈黎正在御花园躲清净。大燕来使,北临皇帝又安排了江湖人的会面,明显是想给使者一个下马威。
不知大燕来的人是谁,一来为了避免被认出的风险,二来则是她懒得理会这种明里暗里争斗的氛围,陈黎目视着御花园里秩序来往的宫女内监,双眼惺忪的跟着走。
算算时间,也快开宴了。
该来的总会来。
只是不知,哥哥时隔两年,为何会突然派人前来北临。
若是大燕使者没有见到名义上安居北临的明珠公主,北临又会怎样应对?
陈黎其实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坐在席中的。
只是她万万想不到,筵席的中心会转移到她的身上。
几日时间,也不知来自武林大会的江湖人是早已相熟,还是短时间内打成了一片。
席间推杯换盏,没见到一点尴尬。
陈黎只好捡着面前果盘的水果,慢悠悠的一一瞟过看似随意热闹的情景。
她撑着下巴想,游神医说的不错,她确实更适合无拘束的武林。
陈黎捏着酒杯,撇撇嘴,灌下了第一杯酒。
在皇帝还未到来以前,陈黎摇了摇头,顺着挡在眼前的琉璃杯,看见了那个她绝对想不到的人。
对面的人一身绯色圆领官袍,眼尾上挑,鼻尖微翘。见陈黎终于注意到她,立刻无辜的歪头,但对视过后,随即又忍不住笑出声,舌尖快速掠过虎牙,瞳孔泛着狡猾的光晕。
女扮男装的那人向她遥遥举杯。
坐在陈黎对面的人,确实都是来自大燕的使者。
陈黎不可置信的将目光移到女孩右手位的人,那人眉目疏朗,杯盏相交时,始终挂着一抹微笑。
是两年前的科举状元。
在金銮殿后,她远远见过他一面。后者却不认得她。
派这人前来,说明哥哥应是正儿八经的想要议事,怎么会混进一个她?
陈黎刻意躲过女孩一次又一次投过来的眼神,满是心累。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哥哥这次大张旗鼓的遣派人来,指不定和她有关。
还未等陈黎理清思绪,花园尽头的位子,迎来了它的主人——北临的主宰,承恩帝。
这是陈黎第一次见到北临皇帝,除却昨日听见的那声清亮少年音,陈黎总算匹配好了声音的主人。
御座上的年轻帝王五官昳丽,陈黎不由扯到和他为表兄弟的司徒锦,是同样的雌雄莫辨。
楚文守身上的玄色广袖垂落赤金螭纹,露出一截紧束着护腕的腕骨。
然而身为帝王,他此刻被冕旒阴影削出棱角的面庞似淬过寒潭的刃光,眉峰压着两簇不可忽视的霸气。
承恩帝率先举杯:“朕今日设宴,是为庆贺各位武林群雄助我大临一臂之力,”他顿了顿,“及燕国使臣来访。”
想得到给下马威,没想到装都不装一下。
陈黎无语,难道容王并不是在哥哥的手上,还是说,皇帝并不在乎?
陈黎不知道的是,燕国使臣一进盛京,就已面见承恩帝。
那日上书房中,承恩帝最后的脸色并不好看。
燕国坐于使臣首位的男子不动声色:“外臣代大燕,恭贺临国获得助力。”
他左手边的女子却是不屑,慵懒的将手肘立在桌上,托着面颊装困。
完全没有方才面对陈黎的兴奋劲儿。
承恩帝对使臣微微颔首,眼神掠过他,定格在他身侧的女子身上,很短,大概有两秒。
承恩帝寒暄后,便算是正式开宴了。
在承恩帝那句话后,陈黎又倒了一杯酒,但杯子捏在手里摇摇晃晃,她始终没有喝下。
宫婢内监呈上美酒佳肴,宴席氛围火热。
承恩帝的眼尾添上了一点艳红。
使臣适时起身,跪于花园中心见礼:“临王陛下,外臣此次代大燕面见圣上,是身负我大燕皇上的嘱托,为陛下见礼。”
楚文守醉醺醺的,闻言似乎反应有些迟钝,或者说,他提前没有料想到使臣会如此说。
他缓了缓,开口道:“何礼?”
“我大燕愿以合州、水浦二城作礼,迎回我国明珠公主。”
楚文守蓦地眯起精明的双眼,那日南燕使臣在上书房求的,是用容王的秘密换取两国邦交契约,为此,他还震怒了许久。
但那日,南燕的人实在沉得住气,丝毫没有提到公主一句话。
他还奇怪,传闻南燕皇帝看待妹妹如珠如宝,嗜宠如命,竟是没有难为一句话。
没想到,在这等着他。
迎回公主,且不说他答不答应,就是这人,他该怎么完璧归赵得找出来!
朕连那公主的面可都没见过!
楚文守下意识的瞥了眼下位——本应是司徒锦的席位,如今却是空空如也。
不着调的表哥又借着透口气的缘由离席了。
别说愁找不到人的皇帝着急地抖着袖子,在场临国的大臣无不是面面相觑。
还真没听说过,迎回和亲公主的先例!
还真是和她有关。
陈黎不知该作何感想。
用两座城池来换她回国,这是在两年前,她决计想不到的办法。
“镜儿,我带你走。”
哥哥……
她当年心灰意冷,不过是因为看透了父皇的冷清冷心,便一意孤行的答应和亲,意图和北临人同归于尽。
而即便她没死,甚至去到了玄鹰寨,过下了两年安稳的生活,她也不愿去联系大燕。
才会连平衡利弊都没有做,算计着除去容王。
而今,哥哥要带她回家了吗?
她原来还有家吗?
陈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讨论声中,楚文守不得不主持大局:“咳,当年朕与南燕签订盟约,其中一条正是和亲,也是贵国老国君答应的。随意送回公主,燕王这是不打算履行和平协定了吗?”
这话分明是威胁。
虽说自古以来,有着不成文的规定,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故那使臣可以放心的将皇帝的吩咐和盘托出,但陈黎真心佩服,在场诸人皆变了脸色的情况下,那位新科状元还能淡定如初:
“天子一言九鼎,先皇定下的盟约,皇上自不会轻易打破。”男子勾唇:“外臣斗胆回临王陛下,这只是用条件交换,迎回我国公主。”
好一个交换,前几日一声不吭用容王的下落向他要了个和平协定延期的条件,他当时还嗤之以鼻,视其为多此一举,原来是为了今日此举。
楚文守眼里仿佛有火在烧:“贵国燕王的意思,是指女子可当做物品,随换随送吗?”
不知是否陈黎的错觉,那位俊朗的状元郎貌似偷偷瞥了她一眼。
陈黎面无表情,又为自己添了杯酒,完全置身事外。
花园中央的状元郎拱手道:“恕外臣多舌,若临王陛下有惜别姐妹之时,是不会说出此种言语的。”
任楚文守挖苦,他自不卑不亢。
位于上座的承恩帝本是闲情雅致的捏着酒杯,但听见这句话,一向喜行不怒于色的面庞也扭曲了几分,艳丽的五官在阴影下更加增大。
楚文守深吸一口气:“两年前,贵国公主入我盛京,朕好生照顾着公主,已将其赐给我大临的定安将军了。”
使臣显然做足了准备:“外臣的确听过有此传闻,但两年来,公主并未成婚,无姻亲之时,又何苦守着不如意的婚旨。”
承恩帝此时提起婚约,分明是动了两座城池的心。
他看得出,只要过了承恩帝口中“定安将军”的关就是了。
是司徒锦呀……
状元郎拱手道:“况且婚姻之事,非一成不变。我大燕的公主,在哪里都可以再招夫婿,若临王陛下不肯那位将军尚公主,外臣大可携公主一人而去。”
皇上是这个意思吗?!
对于这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和厚脸皮程度,宴席上的人恨不得排成一列,对他表示赞叹。
另一使臣——也就是陈黎看出女扮男装的那人眼角抽了抽,颇有些不忍直视。
她提着酒杯,将脸埋在怀中,做作的咳了两声。
方才还口若悬河的男子顿时身子僵了僵,忙不迭补充着:“当然,那是身为公主的胞兄——我大燕陛下的意思。对于外臣来说,一生一世一双人,足矣。”
谁问你了……
这番画蛇添足的多余之辞,叫众人额间流下几滴冷汗。
楚文守无语至极,不过对他来说,多一个少一个公主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当初若不是表哥提出要燕国公主和亲,且指定要那明珠公主,他绝对会将其当做麻烦。
事实也确实证明他是对的。
毕竟明珠公主在未入盛京之前,就无故失踪。
楚文守干脆将烂摊子一股脑丢给司徒锦。
“既如此说,朕也只能将决定权交给公主未婚夫婿——定安将军了。”
嫌花园太闷,刚装模作样,从小道回到席间,以为无人在意,当然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的司徒锦,就这样陡然成为了视觉中心。
公主未婚夫婿?他?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司徒锦呆了一瞬,虽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话,但扶着酒杯的手紧接着又仿佛连带着稳住了心。
他笑了笑,与楚文守如出一辙的先打太极:“此事到底牵动两国,还需从长计议。”
反正他也没听见之前在说什么,糊弄过去就是了。
谁知,从那使臣一番画蛇添足的话语发表过后,另一女扮男装的使臣就一直无助的捂住脸蛋。此刻以为终于可以得知最后结果,却还是被司徒锦一句话打发,她再也控制不住。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她也不见礼,手肘撑着方桌,脸庞慵懒的靠在手臂内侧。
“有什么好问他的?”虎牙若隐若现:“明珠公主说回便回。”
说着,她将视线投向上座的人:“难道临王陛下也赞同,女子即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物什?”
竟是拿他的话来堵他。
楚文守暗自疑心这一直不开口人的来历,一时之间倒顾不上惦记她的礼节问题,“遵循公主的意愿,也无妨。明珠公主若愿回朝……”
司徒锦忽然抓住了一点有用信息。
楚文守的话却很快被打断,“公主,还请随微臣回我大燕。”
一眼便看出,是嚣张惯了的绯色使臣起身的时候迅捷利落,一点都没有先前向楚文守行礼时的拖泥带水。
她离开方桌,站在花园中央,朝原本在她对面的位置行礼。
行的是大燕礼节,敬的是大燕公主。
所有人的目光都挪到了那张方桌上的人,司徒锦也不例外。
“咣”的一声,他才拿稳的酒杯应声掉落,酒水洒湿了半张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