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往宫内疾驰。
宿弦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出声命令驾车的小吏停下。
“大人,怎么了?”轻红警惕地握住剑鞘。
“没事”,她笑道,“你好好坐在车里,我下去一趟。”
此时大街小巷正是摊贩出街的时辰,隔着马车都能听见叫卖的吆喝,仿佛下一秒腾腾热气就要涌入车厢。
没一会儿,宿弦就回来了,手里还揣着一包用褐色的纸裹着的东西。
轻红埋怨道:“大人,你想吃果子的话吩咐我去买就好,街上鱼龙混杂,万一!……”
下一刻,那包果子就被塞到轻红手上。
宿弦偏着头故意笑着盯着她,调侃道:“我们威风凛凛的密行司副使居然也会吃醋吗?”
轻红难得有忸怩脸红的时候。
她与密行司其他人不同,她是她捡来的,自幼便跟着她,除了她的命令,轻红谁也不从。在胤都,轻红最放心不下的人,除了她的大人便再没旁人。
自己的名字,轻红,因为宿弦大人捡到自己那年,轻云小筑内的一树桃花来得火红,所以大人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教自己读书识字,鼓励自己建功立业,凌驾于一众男子之上。
“大人,你……”
“有什么就说吧。”宿弦斜撑着头倚在车内,看着她。
轻红撇了撇嘴,终于抱怨道:“自从大人找回妹妹,天天待在肃王府,都不回轻云小筑,也不去密行司…”
宿弦哭笑不得,她也料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一个妹妹会吃另一个妹妹的醋。
轻红也甚是不平。她知道那个小溪也不是宿弦姑娘的亲妹妹,她们是幼时相伴的情谊,可自己和大人又何尝不是?论时日,自己陪伴大人的时光必然更多!
宿弦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姑娘,身上穿着密行司的服侍,扎起高高的马尾,利落干练,早已能独当一面。
“轻红,”宿弦很欣慰,“你是你,她是她,你们都是独一无二的你们,没有孰轻孰重。”
轻红攥着那包果子,红彤彤的山楂上裹着一层洁白的糖霜,酸甜可口。
包装纸上印着红色的“祥”字,这家“祥记果子铺”是她的最爱,记得自己流落街头当小乞丐,过着饥一顿饱一顿,人人欺负的日子时,就盼望着尝一口他家的果子。
后来,宿弦姑娘总会用果子奖励她。
是啊,大人不喜甜,却清楚记得马车转几个弯,走多久路就是这家铺子。
她揣着还热乎的果子,取出一个放进嘴里。
……
秋阑殿内,陆景觉得身子有些疲乏,大概是昨夜批阅奏折到很晚的缘故。
“陛下。”
宿弦如约而至,规规矩矩地行礼,然后如往常那样坐到他对面。
殿内伺候的宫人默默退了出去。
“听闻你寻回故人,算是喜事一件,恭喜。”
“劳烦陛下记挂。”
“宿弦,今日朕唤你前来,皇叔可有异议?”
宿弦一顿,不知皇帝为何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话,直白得不像往日的风格。
她答道:“为君为民乃臣子的本分,肃王应如是,臣亦如是。”
陆景没有说话,反而把玩着手里的珠串,面无表情,不知是喜是怒。
过了好一会儿,宿弦低着头,脖子都酸了,那九五至尊终于开口道:“太后一族,国舅势强。”
说完,陆景抬眼补充道:“济善院一事,利于救危救贫。朕以为,可于全境设立。”
他抿了一口茶,意味深长地看向对面端坐的女子。
宿弦明白,皇帝的意思是找个理由除了外戚,但他自己不便动手。若是她替他办好这件事,那在东陆全境设立济善院一事自然能得到他陆景的支持。
明明济善济民是君王的职责,偏偏要她用利益来换方可…
宿弦颔首,应了一句“是”。
待她退下,陆景盯着那抹倩影,满意地喃喃道:“先帝留下的东西,果然是把听话的刀。”
可惜,这把刀不单单握在他手上,不单单为他所用。
皇帝取出桌面下暗层里的匣子,摊开一张张墨迹未干的纸条。
上面写着:
毒酒、白绫、匕首、腰斩、五马分尸、凌迟、斩首。
肃王府内一片祥和。
走过前院,隔着远远的一段儿距离,忽然响起一阵吵闹欢愉之声。
与别的婆子丫鬟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不同,几个十五六岁的丫头正陪着小溪在花园里的鱼池旁边蹴鞠。
竹编的圆球猛地朝入口的圆门飞来,宿弦下意识侧身,竹球正好擦着她的衣角往后飞去。
在场的丫鬟们大惊失色,纷纷跪下请求责罚。
“姐姐!”
小溪惊呼着跑过来,连连道歉,左一句“对不起”,右一句“你没事吧”,拉着她的手看了一遍又一遍。
宿弦说道:“没事,你们不必担心,快起来吧,只当没有这件事。”
要是被陆渊知晓,非得责罚她们一番。
听到宿弦发话,丫头们一刻也不敢耽搁地退下。
“姐姐,你刚刚去哪儿了?”
“宫里。”
“为什么去宫里?会不会有事?”
“没事,”宿弦搪塞道,“只是例行回陛下的话而已。”
如此一来,小溪也不便多问。
“我累了。”她说道。
宿弦并不知道陆渊今日在府中,她回到自己的小院,却见他持一卷书在院中的石桌旁思索。
见她闷闷不乐的模样,陆渊合上手中的书卷,示意她过去坐。
“既然妹妹回来了,阿宿为何不高兴?”
宿弦低沉这眸子,转而挤出一个笑来:“我…没有不高兴。”
陆渊没有反驳,而是突然靠前伸手摘下她耳旁的枯叶。
眼前的姑娘身着一袭青色罗裙,发髻上简单地插着一只素银簪子,再没有过多装饰。
他情不自禁地将手往前挪,指腹抚过她的眼尾。
宿弦能清晰地感觉到脸颊上的温热,他越凑越近,快要贴上来了!
在那两瓣唇将要印在自己的嘴角时,似是如梦初醒。
她倏然微微一偏头,二人就这样错开。
陆渊先是愕然,只能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拇指上那枚绿玉扳指被他反复摩挲。
“你说没有…那便没有吧。”他说道。
宿弦依旧不语,堂堂肃王只好悻悻离开。
“诶,怎么今日肃王殿下从宿弦姑娘那儿出来似乎不大高兴…?”
另一个捋着袖子的丫鬟附和道:“是呀…今日有些不大一样呢。明明往常殿下都会心情愉悦的,殿下高兴,我们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闻言,在一旁洒扫的小丫头围了过来,低声说道:“我看呐…吵架了吧。宿弦姑娘无权无势,说不定在肃王殿下眼里跟一般女人无二,相处久了想必情谊淡了。”
突然,三个不懂事的丫头“哎呦”了一声,原来是负责的婆子敲打一人一下。
管事的婆子狠狠地打量着她们仨,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她严肃地告诫她们道:“反了天了,都敢妄议贵人?贵人的事情是你们能嚼舌根的吗?要是被宿弦姑娘听见了还算你们运气好,要是这些话传到肃王殿下耳朵里,丢了舌头已经谢天谢地,恐怕连小命都保不住!”
三个丫头像受惊的鹌鹑一样受训,连连点头应和。
晚上,她思来想去,心中一直惦念着和陆景的交易。
崔氏一族势大,以太后为尊,纵容亲弟崔巍敛财行凶。
但崔氏一族仗着太后的庇护贪财也就算了,偏偏助长野心,培植朝中势力,拉帮结派。
皇帝眼里又如何能容得下沙子?
陆景年幼时,崔家是他的倚仗和助力,则当陆景掌权时,崔家便是外戚,是威胁他的绊脚石。
如今崔氏便是他崔巍当家做主,只要除了崔巍,其余人自然不足挂齿。
可是…该如何引他入地狱呢?
宿弦倒是有了些心思。
胤都城里热闹非凡的朱雀大街上,镶金嵌玉的马车都能疾驰,丝毫不顾来往的行人和商贩。
大家避之不及,敢怒不敢言,只因马车是崔府马车,车内坐着的正是当今皇帝的舅舅,太后亲弟崔巍大人。
胆敢有不要命的家伙冲撞贵人车架,或者上前理论,无一不是被打得断手断脚,重则小命不保。
偏偏今日有个头铁不怕死的家伙架着马车迎面跟崔家的车架对上,不认错也就罢了,竟然没有调头避让的意思。
崔氏的马夫面露凶色,眼瞅着来人的马车与自家相比简直寒酸,于是恶狠狠地呵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没看见崔大人的车架在此吗?还不识趣点儿赶紧磕头认错,速速避让!”
牵着缰绳的女子毫不客气地反问道:“崔大人?哪个崔大人?”
小吏见对方是个姑娘,只觉得无知者无畏,便嘲讽道:“自然是当今太后的亲弟弟,国舅爷崔大人!”
女子轻笑道:“哦~原来是这个崔大人,还请阁下调头避让,来日定将携礼上门。”
此话一出,围观的百姓都忍不住笑出声。莫说百姓想笑,小吏更是哭笑不得——堂堂崔氏难道还稀罕谁的送礼不成?更荒唐的是,居然有人敢大言不惭地要求他家的车架调头避让,岂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见对方胆大包天,小吏拍了拍手,护卫在车架两边的随从迅速出剑,毫不客气地朝拦路的马车逼近。
“敬酒不吃吃罚酒。”领头之人不屑道。
围观的猜想一刻也不敢逗留,生怕别人的争斗波及自己,因此纷纷四散躲开。
女子瞥了他们一眼,放下手中缰绳,用拇指一顶,佩剑于顷刻间脱鞘而出。她反手抓住剑柄,飞身从马上一跃而下,三下两下便放倒了这几个乌合之众。
不过她并未取他们性命,只是将剑尖挑在他们脖颈前吓唬吓唬他们。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小吏顿时傻了眼,看着倒了一地的护卫,只能气急败坏地指责道:“你…你们…你们这群没用的酒囊饭袋!”
只见他哆哆嗦嗦地面向车帘,跪倒在地,声音略带颤抖:“大…大…大人…对方来势汹汹,竟敢将崔氏的护卫重伤在地…”
车厢内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隔着车帘,只听得一句:
“阁下是哪家的尊驾?”
“轻红,不得无礼。”端坐在马车里的女子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接上他的话。
“崔大人,多有得罪,切勿与小女子一般见识。只因今日出门比较急,肃王府还没来得及准备车架,才乘了一架不起眼的。”
果然,一听到“肃王府”三个字,对方立马换了一副态度,那小吏的神色更加恐慌,低眉顺眼着不敢抬头。
宿弦接着说道:“不知崔大人今日有长街赛马的兴致,不慎搅扰,但进宫面圣事大,在下从来都从此处走。若是耽搁了时辰,恐怕龙颜不悦。”
没想到拦路之人听起来是个姑娘,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更气人的是,那姑娘话里话外都在讽刺自己,还把皇帝搬出来压自己一头?!
崔氏就没受过此等屈辱!
但对方毕竟是肃王府的人…好一个肃王府…
“那就避一下吧”,他几乎是咬着牙说,“觐见陛下要紧。”
小吏的脸色甚是难看,倒地的护卫爬不起来也得爬起,连人带车一块儿挪位置给肃王府的车架让路。
老百姓面上虽不敢明晃晃地表露出来,心里却痛快极了,毕竟能看见权贵相争,并且飞扬跋扈的国舅爷吃瘪一次可不容易。
轻红架着车,得意洋洋地从他崔氏的马车旁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