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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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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陇西的风吹起遍地的黄沙,李河抬头继续看着他们将要走向的地方,黄土砌起的城墙在视线里变得隐约,它好像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巍峨,但看起来是那样难以接近,玉门关三个字勾勒在石碑上逐渐清晰,这就是他们即将走进的地方。一个道听途说里曾经繁华的关隘,一个在脑海里不断想象的形象,一个或许即将带来更多死亡的地方。

他扶起蒋二来,从枯树下站起继续他们的行程。满地的荒芜里终有狼烟不断燃起,满是死人的陇西也终有城池坚立。他在漫长的行路里感到了一些放松,或许是因为看到来往的零散商队进进出出,也或许是因为他们终于能停下来好好在营帐里歇上一晚。

李河想,重新进入编队之后总会有人指示他们每天需要做什么事,守城,值夜,或者是打仗。跟着他们一起接受以后的安排,他就能在按部就班的生活里把自己藏进恐惧找不到的地方,哪怕只是缓兵之计,他也不愿意枯坐到深夜一直到不得不入眠的时候。

他可以藏在他们中间,保持着自己一贯的沉默来。不会有人问他从哪里来,他也只需要告诉他们自己是打了败仗一路逃到玉门关来的就可以。他就可以这样不去反复诉说胡人的夜袭,不去反复再想三响终了后的生死别离,不去反复叹息那个夜晚浑圆的明月。

他把还需要用到的那部分草药分给了蒋二,一步一步往玉门走去。他们离蜿蜒的城墙更近了,可以看到上面驻守的士兵,也可以看到直上天空的狼烟,旁边的落日已经挨近了城墙,要慢慢地消失在他们眼前。

蒋二的伤从内里也开始长全了,他带着沉默的李河走进关隘里,开口接受盘问和缉查。辗转两三年,蒋二已经熟悉了这样的交谈,按着他的豪爽性子咒骂着害他们一路如此的胡人,毫不费力地混在人群里。

李河的视线盯着城墙的砖,黄土凝结成整齐的块垒堆砌起来,他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城池里。他突然觉得来到玉门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这样坚固的城墙不会遭受胡人的洗劫,这样严密的防御不会因为一时战败被随意击溃。

蒋二和他们解释过李河是自己偶遇的乡里,因为头一次打了败仗和肩上的伤口受不了刺激才变得有些沉默。他们便也减少了对这边的打量,和蒋二继续交谈过信息。李河站在角落里,伸手去碰满是划痕的墙,能看到旁边新糊的黄土和这里颜色分明开来。他用掌心接住掉落的沙砾,又任由它们被风吹到地上。

他找不到话来形容此刻的感觉,这不能是安宁,他已经深刻知道了命给出来的安宁不过是块遮羞布,障眼法。如果是安宁的话,他只能接受接下来更为剧烈的苦痛和恐惧。李河用手捂过起伏不断的胸口,让自己从对恐惧的描述里逃出来。

大概,这可以是一种新奇吧。他走到了自己从没有来过的地方,于是知道陇西的荒地里也会屹立起一座供人居住的城池,知道有这样日夜派人值守的关隘,知道他接下来有可以长久留驻的地方。

从黄沙里建出来的城边没有流动的河,李河开始为这样的事实遗憾着,又同交谈完的蒋二一起去领粥吃饭一起被编进队里。这里的饭食煮进了糙米,比菜水要稠上不少,他知道了粮使征的粮都落到了哪里。李河喝完这碗难得喝到的粥,等蒋二狼吞虎咽完之前的战友给他多打了一勺的饭食。

风餐露宿的日子好像被这一碗热粥抚平了,饱腹的感觉已经变成了新奇的享受。李河坐下来,重新缠紧身上破烂的甲胄,他现在真的有些愣怔。距离玉门关的那几日几夜的行程就好像不复存在一样,他觉得身上的骨头又开始被修补,没有再任肆虐的北风吹透吹冷了。

他用手一寸一寸摸着腰间还挂的弯刀,他想,明明玉门关离他们也没有很远。之前为什么要往东走,往东走的那段时日里,村落里的人如果能再往西,再往西走一些呢?李河不知道那些洗劫村落的胡人最终往哪里去了,往西还是往东,他只是在做这样的设想,但是命偏不让人如愿。

生活在那里的人仿佛命中有此死劫,所以怎么样都逃不开。他忽然又想到自己身上,作为偏偏逃出来的那个人,蒋二和他们交谈的时候他也在听。他知道从玉门出去再往西走,就是胡人的地方,不远处就有等待援军的胡人对这座城池虎视眈眈。所以他被人抱走时的那个村落,应该在往东的位置上。只要能沿着小河的踪迹,在陇西找到这样的村子并不算大海捞针。

他在迟疑,也在重新接受一丝能够活下去的期待来。等到他走出玉门关的时候,他可以自己去在陇西的荒地上找到一条流动的小河,顺着小河找到他记忆中的村落,也是他梦醒之时常常记不起的家。在那里躺下,应该就能再梦到阿娘唱的那首歌谣,那首他记不起曲调的歌谣。

然后在河边,会记起自己说过的要往南去的许愿,重新踏上走出陇西的路,走出这一片盛满死人的荒地,走出这一片满是恐惧的战场。

他和蒋二一起进到新的营帐里,找到角落躺下,盆里堆着整齐的柴,营帐外也燃着火用来照亮外面。他仰头看到营帐白色的顶,看到上面的木榫,也看到上面被浓烟熏出来的黑色。李河睁着眼睛,他终于见不到夜间那轮圆圆的月,也见不到遮盖月的厚重的云。

他顺从地按照思绪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可以就这么睡过去。在营帐里,不会被月光照过,也不会蔓延开无止无休的恐惧吞食掉他。李河在温暖的火旁睡过去,来接受他久久没有再记得的梦境。

梦里不会再有走不出去的沙坑,也不会再有他见不到的故人。他梦到那场深夜里的败仗,梦到一顶顶营帐倒塌,又梦到今日刚见到的玉门关。李河蜷缩着身子,在梦里站上他白日里不住抚摸过的城墙之上。烽火狼烟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他只是拿着弓,正对着城下的胡人。仿佛不需要经过什么训练,他只需要拉弓放箭,然后看乌泱泱的人群里倒下一片,始终萦绕在眼前的就是不断撩起的火和被风卷起的黄沙。

他觉得自己离满地的鲜血好像远了起来,这一切就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一般。抛投的石块带着人从云梯上滚落,带火的羽箭烧灼着布料和旁人的皮肉,他就站在城墙上,看着底下的这一切,也听到巨木撞击城门的声音,他觉得梦里的自己过于从容了。仿佛抛下了伪装的安宁和真切的恐惧,只是站在那里按照指示完成自己的任务。

而后呢,他就保持着以往的沉默,也没有人会去格外关注这样的一个人。他从城墙上一步一步走下,眼睛始终扫过脚下的每一块黄土砌出来的砖,并没有受伤的身体格外沉重。李河跨出一步,又艰难的接着下一步准备走下城墙去。但是他好像错估了城墙的高和城墙的远,眼前的阶梯也一直蜿蜒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了。他只能一步一步地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尽头。

显然他在梦里不会撑着这样的疲累,于是他顺从自己的心意,回头去看。裹着黄沙的白雪成片飘落,他看不清四起的狼烟,只听得见城下的鼓声擂擂,他于梦中见到了今年陇西的第一场雪,掩盖了来时的血迹斑斑,也遮住了前路渺渺。他立于城墙之上,上不得见遮盖住地的天,下不得见城下满地横陈的尸体,前不能见向下回到城中的路,后不能见燃于城上的烽火。就这样一直站着,看雪落满面前的地,再看雪一片一片地堆积起来,淹没整个梦境。

李河在鸡鸣声里醒过来,他也只记得梦里的那场足以淹没他的大雪,大概是他们说的瑞雪兆丰年的大雪。他带着弯刀和甲胄随他们一起出去训练,这是他第一次练习排兵布阵和战场上所需要的技能。他们会根据不同的鼓声防守或者冲锋,他就跟在他们后面分辨着不同的鼓声。

他们给他分发下来一面盾,教会他如何用刀和盾摆出不同的阵型配合将领的指挥。

李河在这种应接不暇的训练里不断疲倦,也难得只专注着眼下的事。这对他来说,的确是一种好的忘却,忘却前尘和梦境的一件好事。在训练里也不会有人诧异于他的沉默,只是任由他跟在后面练习着该学会的一切。

李河就这样度过他来到玉门关的前两日,之后和蒋二一起被安排进值夜和巡视的编队里看守着这一座城池,一座即使在夜晚,各家的灯火也不会熄灭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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