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9
高考出分那天,是个星期五,晚上八点准时开启网络查分和高考热线。
沈殊拎着菜刀接在水龙头底下,从下至上沿着刀锋一把抹干净了残留在上面的豆芽菜,她没有为出分这件事心不在焉,案板上的葱段处理地规整又干净。
今天注定从早忙到晚。
白天赶着筹备二百份精品盒饭,是陆砚池的妈妈、也就是章昀芝的老领导介绍来的生意,他们医院联合老干部局、妇联主办了特定人群体检活动,有专人运送,只需要赶在中午11点之前做完装箱。
芝姐菜馆人手不够,章昀芝昨晚忙到凌晨三点才休息,凌晨五点由沈殊起床接班,炒菜快,主要就是采买和备菜需要大量时间。
一直没有人说话,店里只有砧板、热油和冲水的声音,都是单调的自然音。
撑到11点准时将几大箱盒饭搬运上车,沈殊才松了口气,胳膊只有在放下来那一刻才发现酸痛不已,章昀芝把玻璃门关紧,挂上“午休”的牌子,把沈殊推上楼,“小殊,累坏了吧?你先去睡一觉,安心等查分,晚上我喊了你姨婆来帮忙。”
今天是出分日,晚上有得忙。
沈殊正抓着椅子腿,一把将其翻过来,倒摆在桌子上,无意看到章昀芝的脸色,没有任何明显的抖音和粗大的毛孔,却不是白皙光洁的肤色,像拧不干净的拖把,无论怎么清洗、搓揉,都能挤出脏兮兮的水。
沈殊知道。
衣服不会自己叠好,饭菜不会自己做好,孩子也不是风一吹就会自己长大。
这样蜡黄的脸色,是因为章昀芝多年来早起晚睡,为了节省成本,也不愿意多招帮工,就算在没开店前,其实也没有真正过上一天好日子。
沈殊听她的话,洗了手,擦干净,走到章昀芝身后,用不重的力道替她捏了几下肩颈,对着她耳边说,“芝姐跟我一起睡。”
章昀芝笑起来,伸手盖在她手背上,“多大了还要妈妈跟你一起睡啊?”
“小时候没睡够。”
沈殊说的是字面意思,但却让章昀芝心里咯噔一下,像是遇水结冰,她多想了一些,转头对她说,“是芝姐对不住你,才让你那么小就……”
“说什么呢,就知道你会胡思乱想……”沈殊耐心对她解释,“芝姐从来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想跟你一起睡是想让你休息下,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你身上香香的,特别好闻,是最好闻的女人香。”
章昀芝听了一乐,“女人香有没有我不知道,你芝姐身上菜香反正是管够。”
沈殊也笑说,“哪有这回事……”
夏天午后,很容易睡得沉,睡久了还会有反效果,比如,头疼。
沈殊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茫然看了眼,章昀芝已经不在她身边。
只有门外咚咚咚急促的上楼声传来。
停顿几秒,甚至能听到拖鞋从楼梯上滚了一路的回响。
比她睡过了还让人觉得头疼的声音。
沈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晒得窗帘背面都发烫,她很快又给拉上,仰头一口气把玻璃杯里的水喝完。
像刚露出水面呼吸到新鲜空气的金鱼,终于得救了。
章昀芝忘记敲门,快速推门进来,手里还紧攥着手机,兴奋的无法连词成句,“出来了!你们李老师的电话,让你不要难过,他依然为你骄傲!”
沈殊刚睡醒,看起来整个人懵懂发蒙,但是意识已经清醒,自己捋了一下章昀芝话里的意思,大概率是考得比差强人意还要好一点,她其实心里有数。
“芝姐,人家姓张,叫张桃李。”沈殊笑的明媚。
“对,就是张老师的电话。”章昀芝一激动已经记不清单科成绩,拿着手机的手都还在继续抖着,“李老师说你考了535分,全市第五名!全校最高分!”
“我最高。”沈殊说的是肯定句。
“是啊!你最高!”章昀芝手足无措,明明电脑就在桌上,她却四处在找,“你快查一下,看看每一门考多少分,李老师还担心你没冲击到状元会失望。”
“怎么会……”沈殊拉住章昀芝,让她冷静点,“芝姐,芝姐,八点才能正式查分,现在只有考试院和学校才知道前几名,一般这种会提前公布。”
沈殊爬回到床上,伸手够到压在枕头底下的手机。
原来已经晚上七点半了。
她居然睡了整整一下午……
还有已经变成不可数的未读信息。
沈殊下意识拧紧眉心,这种微信爆炸的时刻最恐怖了,强迫症光把每一个红点都去掉就已经很吃力了,何况还夹杂着各种尘埃落定后愉快的邀约。
她这副苦恼的神情被章昀芝看见,安慰说,“你已经很棒啦,不要想太多。”
“嗯?”
“妈妈和老师都为你骄傲,你不要有压力,考不到状元也没有关系。”
“哦……”在说这个。沈殊笑着说,“你们想太多了,我没有这样的压力,也没有这样的期待,我对任何结果都很满意。”
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用完了多少根笔芯,写完了多少套堆在一起比桌子还高的试卷,跟黄石榴说了多少句垃圾话,在日记本里记下了多少次自我鼓励。
在操场、教室、图书馆、卧室、公交站、地铁、自习室、走廊、阳台、荞水巷、卧室、收银台,在秋天,在冬天,在晴天,在雪天,在每一个昼夜,她都没有停止过做一个努力的普通人,读书,生活,好好长大。
这些无人问津、闪闪发光的日子,不会因为成绩的好坏而暗淡。
那是属于自己日复一日的平常心。
当晚,半小时后——
八点一到沈殊就掐准时间给黄石榴发去查分网站,顺便告诉她,账号是准考证号,密码是身份证后六位。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她不记得。
黄石榴仍在替她高兴、发了八百遍朋友圈吹嘘,看到沈殊发来的消息时,只记得今天自己好像找到过准考证,这会儿在哪儿……有点迷茫。
“你等我找找,查到第一时间截图给你看!”黄石榴直接按住手机发来语音。
听到这句时,沈殊已经听从张老师安排,正在弯着腰穿鞋准备回学校。
本以为只是走个过场,由校长、班主任领头,正式在高考出分以后,对应届前几名高分同学进行表彰和现场合影,顺便赠送一些学校纪念品。
没想到学校里的同学摩肩接踵,远比沈殊预想的多。
学校里灯火通明,自习室、教室亮着灯。
从楼下遥遥看上去,每个窗户上都有讲课老师的身影,投影仪上的光落在他们的身上,每个窗口色彩都不同,拼凑成今夜的万花筒。
张老师一边掌心向下压着示意学生们安静,一边在送花时,叮嘱其中几位学生,“你们拍完照就抓紧时间到阶梯教室来,我有重要事情宣布。”
沈殊无心拿花,几乎下意识递给站在旁边的同学,礼貌的与她拥抱,互相祝福,眼神却越过所有人,正在找陈应钟,没可能这样的场合他不在。
从拥挤的人群里走过,推着手向前说“抱歉”,穿过风,又绕个弯,走下还有点发烫的台阶,目光停在图书馆喷泉前、那棵最葱郁、最庞大的香樟树下。
背对而立,正在打电话。
她几乎下意识提起裙子,踩着星星点点的树影,奔跑起来。
停在远处,调整好呼吸和胡乱飞舞的头发,一步一步走向他。
等陈应钟打完电话回头时,手上还拿着一束花,猝不及防的撞上沈殊的对视,他不知道这是预谋已久的观望,只是再正常不过跟她说,“恭喜。”
沈殊盯着他,觉得此刻很静很美,忘记开口。
陈应钟却补了句,“我妈送的。”
沈殊没想问这个,听他说才发现他这一束小而美的绣球,跟学校安排的那一大捧完全不同,但沈殊从看见他背影的那一刻,想说的也只有一句,“也恭喜你。”
“谢谢。”陈应钟说。
沈殊故意跟上,“也谢谢你。”
陈应钟轻轻一笑。
沈殊也跟着笑,谁也没有躲开对视。
“对成绩……还满意吗?”沈殊问。
“嗯,很满意。”陈应钟很认真问她,“你呢?”
沈殊冲他点头,像一种彼此理解、彼此尽力的默契,“我也是,很满意。”
沈殊想到他的分数,听张老师说,他是全市第七名,语气甚是可惜。
还说,今年附中没有人进入前三甲,但前十名占了三位同学,这令他满意。
但这让沈殊有点为难,她知道陈应钟跟她一样都有学科竞赛一等奖加身,但不同的是,他最终没有敲定保送学校,选择了多校自主招生录取的机会,给自己预留了充足的可选余地,“你想好填什么志愿了吗?”
“嗯,想学医。”
沈殊想问的不是这个。
“那会……去北京的吧?”沈殊眼神下移,挪到他手上的蓝紫色绣球上。心里想着,他的分数应该是足够了。
陈应钟冲她抬手,双手握紧,停在她眼前更近的地方。
“……嗯?”沈殊下意识抬头看他。
是要送……
对视的那一刻,陈应钟却催促说,“走吧,张老师在阶梯教室等着我们。”
“哦、哦好。”沈殊为自己胡乱的猜测感到不好意思。
原来他只是把单肩包背好,换个姿势,把花拿到身前。
—
张老师说的要紧事,其实更像是一种通知。
他简明扼要讲了一下留下各位同学的原因:国家重点实验室和制药巨头公司卓然集团强强联合,为上海学子定向设立的“竞赛青训计划”。
只针对医学、生命科学相关专业的同学,根据全市各校竞赛生选报和高考实际录取情况,最终预录取七人,两女五男。
已邀请学术大牛参与指导和授课,更有优秀学子回归,以线下见面形式分享研究心得。除此以外,还会有卓然集团的负责人到场,亲身讲述从一线科研工作者到行业巨头创始人的经历,为即将踏入大学的年轻人,提供人生更多的可能。
张老师重点强调,此次封闭培训食宿由卓然集团负责。并且包含多次考察,不一定以书面测试形式进行,最终综合选择1位同学,奖励10万元研究基金。
最重要的是,这次青训,地点设在法国东南部的城市尼斯,临海迎风,一定有娱乐放松的时间。权当是毕业旅行,光想到就令现场同学兴奋起来。
张老师比大家显得更加兴奋,他提醒说,“所需要的材料和签证的流程,都需要仔细认真对待,也需要跟你们的家长协商决定,我现在把材料都发下去,大家不要着急走,有什么疑问,就趁现在多问问我,没有疑问也可以听听其他同学的想法。”
张老师默认,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机会。
所有同学陆续走上台,将张老师围在最中心,七嘴八舌地问着。
只有沈殊一个字没写,抓起桌上的材料纸就往外走。
多一秒都会想吐。
这不是一种形容,是她在听到那个好久没听过的名字时,本能地又出现了想要干呕的反应,但距离她吃饭已经太久了,喉咙发干、发酸,跑出阶梯教室、离开人群,她也没有得救,站在垃圾桶旁边,猛地闻了几秒。
有点反应……
但是吐不出来。
手上的材料纸被她抓皱了,索性撕成碎片,猛烈的声响,她心里有一团怒火,身体却不断流着汗,冰火两重天的时候她很想将这一片碎屑撒向天空。
但是她没有,还能控制。
但是那种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感受,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走几步好像撑不住,站在这里身体依然无动于衷的拧巴着。
沈殊把手上的碎纸丢了,往垃圾桶里一塞,比她预想的要满,导致很多纸屑飘到地上,她打算等下再捡干净,先用老办法,拿出矿泉水,先喝几口。
再往喉咙口送。
用点力,往前抵一下,再猛地憋一口气。
“呕——”
霎时一大口还没入胃的矿泉水喷了出来,太久没用过这种方法,有点控制不好力道,一些水甚至冲上了鼻腔,但幸好没有流出来。
舒服了一些……
大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