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茶茶所料,那日痛诉之事并未让元俨真生出了休弃之心。在他谨慎的心中,丞相犹有知遇之恩,而这些日子过去,他也终有察觉,自己确因韶华之事而忽略了王家姐妹的存在。作为父亲,爱女之心无可厚非,但对于韶华而言,自己并无相认之可能。若将其强留于身边,在外人眼中,确是有失偏颇与滑稽。
对于当初的轻率与错断,男人终将一切归咎自身、追悔莫及起来。而至于折扇的离奇出现,他则隐约觉察到了爱女自死的理由…..
“那时…..府中确有闲言碎语。”
“但…..”
“我未曾理会,更未放于心上。”
“倘若…..”
“那孩子真生了那般不着边际的情愫,那事实真相、于她而言,就未必不是一桩难以接受的致命打击了……”
元俨默想着放下笔,肩头的披衣滑去椅上亦未有所察觉。他凝神而望,似乎不愿再继续想下去。
“王爷…..”
心疼男子彻夜于公务,范鄂立于一旁,一边将即将燃尽的蜡烛换下,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灯罩重新置回了灯架上。他在他身边多年,眼前人虽未改面色,矛盾心境却已明了于心。
“王爷…..”
“可是担心郡主的身世…..”
“是狄娘娘…..?”
范鄂犹豫再三,惶惶开口。
…..
“倘若…..真的是她…..”
“我…..”
“又该…..”
元俨缓了口气,欲言又止。
“只是王爷,这件事,属下觉得…..”
…..
“你可也觉得…..”
“颇有蹊跷…..?”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出彼此心中的疑惑。
元俨无奈苦笑,看了一眼那心腹男子的恭敬模样,眼眸又垂了下来。
“…..”
“那孩子,虽时常爱与本王置气,但这几日冷静细想。”
“她道…..“不知折扇为何出现于房中。””
“倒…..”
“也不似虚言。”
….
“那王爷可是能相信狄侧妃?”
….
“本王,自然愿意相信她…..”
….
“只是…..”
对上那人目光,他心中稍加默想,话语又停滞了下来。
(“只是这信任…..”
“可会让…..”
“此事的…..始作俑者。”
“心生怨恨,从而…..”
“又为了达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再造事端?”)
…..
此刻,他咽下忧思,目光愈发冷淡起来。
“折扇之事…..”
“可是有人故意利用郡主自死之事,从而诬陷狄娘娘?”
见亲王面色冷漠,似乎并未打算与那受了委屈的女子公明秘密,范鄂又不安地追问了起来。
元俨点头。
“若….”
“只是查出了“真相”,惩治了那人,说起来…..”
“倒也并非难事。”
“只怕是…..”
…..
“只怕是?”
…..
“只怕是善妒之人亦被人所利用,如今…..”
“还浑然未觉。”
男子抬眸不经意看去,侍从一时愕然。
“本王…..”
“若秉公处置此事,与丞相大人结怨。”
“这…..”
“可算是正中他人下怀?”
话毕,范鄂被恍然点醒。
不知所措的混乱与踌躇中,伴随而来的是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语塞难言的压迫感。
“那您的意思是…..?”
看去亲信不可置信的苍白面容,元俨神情冷峻,目光却又在火光中涣散开…..
“当年…..”
“宁玄英因其父反乱一事,而一直对本王心怀怨恨。”
“本王令她去行宫养病,她虽未有争辩、但心中…..”
“却未免有不甘。”
…..
“这些年…..”
“我为保受益太子之位…..”
“已是步履维艰。”
“如今…..”
“那孩子…..走了。”
“此事…..”
“若传至那山野之地…..”
“她…..?”
男人深邃的瞳仁转了过来,侍从惧意瞬涌上了心头。他深知其中隐秘,而此刻,他却完全无法相信,那密而不漏于行宫数十载的秘密,竟然还会有发生转机的一天。
“但是……”
昏暗灯火下,侍从的瞳光隐约而动。
“但是她如何?!”
他睁着眼,欲言又止。
“当初…..”
“当初宁娘娘离府之际,您…..您早已令属下将苍南斋翻了个底朝天。”
“但凡关于宁侧妃的东西,皆已焚毁。”
“就连别院那间破屋子,也一一详查搜尽。”
“别说….别说是一把折扇。”
“就连、就连室中朽琴,墙缘壁砖。”
“我们都一一检查。”
“根本、根本无遗漏之可能。”
回忆起当年人心惶惶的不眠长夜,侍从只觉得眼前男人的谨慎处理绝对可以称得上天衣无缝。
“所以、所以那把扇子,到底…..”
“到底…..”
范鄂自我怀疑的争辩下,元俨垂眸,又陷入了沉默。
“府里…..”
无视于属下的满心焦急,男子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铺开了桌上的纸。
“知道真相的…..”
“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范鄂不可置信地追上了元俨无奈的目光。
“那人…..”
“不仅知道真相。”
….
“更…..”
男人停下动作,抬目又与那质疑交叠在了一起。
“与玄英…..”
“关系甚密。”
…..
“那,那我们可要彻查府中?”
…..
深夜的元荣殿里,范鄂一边从回廊上返回住处,一边回想着方才两人房中的对话,只觉得心烦意乱、脑中翁翁作响。
“…..”
此刻回忆里,那男子沉默良久,垂目又陷入了沉思…..
(“说到底,这也、这也仅仅是殿下的猜测。”
“后来,后来他虽让我多加留意涟珠院与苍南斋下人的一举一动。”
“但如今、如今根本无任何证据能证明…..”
“那扇子…..”
“乃有心人置之…..”)
他放慢脚步,说服自己之余,不禁懊恼地握紧了剑柄。
“或许…..”
“或许当年真的只是…..”
“我的一时疏漏…..”
自疑间,有缥缈笛声穿透夜霾,幽幽地流进了耳中….
持剑之人停下步伐,恍然想起了什么。
“此事暂且不谈,方才临行之前。”
“王爷,王爷嘱咐…..”
“说…..”
“说…..要劝服江北玉,得会一会那位出自府邸的故人。”
“一切…..还得拜托那心思细腻的荼靡姑娘…..”
范鄂用剑鞘拨开了小径边横出的层层枝叶。
“江乐师之事,王爷…..”
“王爷到底是如何想的?”
“留她性命,无异于引火上身…..”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
男子握紧了手中剑柄。
“太子与他究竟…..”
“难道,难道他们….真打算……?”
遥望远处的瞳影之中,有白色衣影一晃而过。范鄂竭力定神,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北面遥远宫殿的零星灯火上,一轮圆月悄然爬上了墙头…..
…..
红黄交接的深秋时节,馨桂满园的宫中,备受瞩目的封禅之礼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这日,若颜因得亲王应允,终得以入宫,行往延和殿探望世子殿下。
途径宫中御花园时,园中斑斓多姿、错落华美的一贯景致依旧能撼动着此刻目不暇接的女人心房。
她想起距离自己上回与庄雅一同入宫,竟已过去了三年有余。她还清醒地记得,那时的自己,怀抱着少女的懵懂纯真,身边有知己有爱人,更有对未来的无尽期许。而此时,杏叶悉数落在静谧的石径上,短短的数年光阴过去,一切皆已物是人非…..
女人含泪轻叹,心中虽有万般留恋,却又不想触景生情,只得匆匆加紧了脚步。
“小姐,这些日子,王爷频繁出入苍南斋。”
“听说,听说中秋之日还陪那三女公子一同去了夜市游玩。”
春蛮未有察觉若颜此刻的感伤,想起这数月发生的一切,不由沮丧地抱怨了起来。
“茶茶…..”
“是丞相大人的掌上明珠。”
“他对她多有偏爱,也在情理之中。”
若颜虽沉溺于感伤,话语却竭力维持着平静。
“但是那之前…..”
“她是怎么对那韶华姑娘的。”
“韶华姑娘自害后……”
“她、她又是如何利用此事设计于您…..”
见若颜隐忍不发,侍女满心焦急。
“就算…..就算您不愿深究韶华姑娘的死因,但、但她虚以委蛇、留下了那来历不明的扇子,惹王爷重怒。”
“这些…..”
“这些您都不在意了?”
想起折扇之事,春蛮依旧难释满心愤怨。
“折扇之事…..”
若颜拉开两人距离,对身后人缓缓打开了一直固封的心房。
“毕竟只是你与漓画的猜测…..”
“我们虽对知茶心怀存疑……”
“但一切无凭无据。”
“我…..”
“我又该如何与他自证?”
女人回过眸色,侍女从中窥见了隐约泪光。
“但奴婢觉得、觉得您若与王爷详尽说明此事,王爷他…..”
“他未必不能明察秋毫。”
…..
“…..”
若颜转正目光,她想起庄雅走后,自己与茶茶日渐亲密的情谊,自己将她视作精神的寄托……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印证了“人心可怖”那句话…..
此刻,泪水在眼眶中不争气地打起了转。
“他的心…..”
“早已不在我这了……”
她回正目光,快速向廊亭方向走去。
“就算…..”
“就算这件事他想清楚了、弄明白了。”
“但…..”
“但又能如何呢?”
“就算、就算没有茶茶从中作梗,他…..”
“他中意韶华之事。”
“他为了昔日宠妃而恼羞成怒之事。”
“都已既成事实。”
…..
“小姐?”
见若颜涨红了脸,目光不堪感伤。春蛮知一己失言触及了主人伤心处,她慌了神色,匆忙跟了上去……
“小姐!”
“其实这件事…..这件事,我的意思是…..”
就在春蛮慌张追上前时,廊亭转角处,一女孩鬼鬼祟祟扶墙张望的背影映入了主仆两人的余光。
“小…..”
春蛮提醒未尽,少女回首,恰与心不在焉的若颜撞了个满怀。
“哎哟。”
小女孩摸着生疼的脑袋,怨恼的目光扫向了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