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瑄先听见死士原来是被天龙镖局所豢养时,已是大惊失色,后又听到秋庭夜竟然让他去做卧底,心中更是惊惶交集——让他去天龙镖局做卧底搜集证据,然后帮助铲除天龙镖局,犹如让他去亲手杀了苏飞扬。
风无情见江文瑄脸色苍白,身子颤抖,只当他是太过害怕,便向秋庭夜冷冷道:“文瑄从未执行过任务,这么危险的事,你竟然派他去,是想让他去送死么?”
秋庭夜本就因风无情素来待江文瑄极好,心中嫉忿不乐,今又听他语声之中对江文瑄充满关切,便越发不悦,遂道:“正因他从未替我办过事,这一次我才让他去。我的锦衣卫府邸又不是‘养济院’,不会收养只会白吃白住的废人!”
风无情听了这话,无言以对,心里又气又怒。
秋庭夜见他脸上的神情怒不可遏,怕他动气太盛伤了身子,从而加重伤势,便连忙又缓和语气说道:“你放心,江文瑄只要照我的吩咐小心行事,绝对不会有危险,你用不着替他担心。”
风无情听了,心里怒气略消,嘴里却依然不服道:“我们来洛阳的路上,曾偶遇过天龙镖局的少镖头,他认得我们,所以文瑄不能去。”
秋庭夜漫不经心道:“这有何难?随便乔庄打扮一下便可。”
听他还是执意要派江文瑄去,风无情憋在心里的话本来还略有迟疑,不想说出来,然而此刻在怒气的刺激下,便再也忍耐不住,遂道:“文瑄不会去的。”
秋庭夜疑惑不解道:“为甚么?”
风无情凝视着他,过了良久,才脱口说道:“因为从今天起,我们都不再是锦衣卫,不会再听你差遣!”说着,便取出身上的锦衣卫副使令牌,扔到秋庭夜面前的桌上。
秋庭夜望着桌上的令牌——这一块是他当初亲手做的,一直视若珍宝,后来送给了另一个他同样视若珍宝的人,谁知这个人今天却弃如敝履般把令牌归还——只觉心如铁锤重击,然而脸上却不露一点悲伤。
“你可以走,但江文瑄不可以!”半响过后,秋庭夜深知无法强留风无情,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暂且先用江文瑄牵住他。
风无情又惑又怒道:“为甚么?”
秋庭夜道:“你为我卖命多年,便算是还了我的育养之情。但江文瑄在我的锦衣卫府邸待了六年,白吃白住,从未替我出过力,他若想离开,至少也得先助我拿下天龙镖局,为我出点力过后才能走。”
风无情听了这些话,觉得有点耍无赖,却又很有道理,一时竟无言以对,但又不甘心自己说不过秋庭夜,于是便蛮不讲理道:“我替你卖命多年,做了那么多事,别说是还清我和文瑄两个人欠你的情,就是替其他所有锦衣卫还情都足够了!”
秋庭夜见他耍赖皮,觉得有点可爱,想要笑却又少不得忍住,想了一想,道:“若是照你这么说,那我不仅要放你们二人走,还应当把其他锦衣卫也一并遣散送走才是。”
风无情听到这里,心里登时又充满了忧虑——大多数锦衣卫都和他、江文瑄一样,举目无亲,孤苦无依,若是离开了锦衣卫府邸,只怕要到处颠沛流离,无处安身——忙急道:“其他锦衣卫又没说要走,你为何要遣散送走他们?”
秋庭夜见他果然会关心其他锦衣卫的命运,心里甚是得意和欢喜,嘴里却淡淡道:“你都已经替他们还了情,那他们还留下来干嘛?我的锦衣卫府邸虽然不是养济院,但也不是土匪窝,不会霸道无赖地强留下与我无冤无仇、也不欠我钱财和情义的人。”说着,便转头故意向其余锦衣卫道:“副使大人替你们所有人都还了情,你们都已经不欠我了,一会儿你们就各自收拾行李走罢,我们大家后会有期,有缘再见!”
风无情听了这些话,心里又是急,又是怒。
江文瑄见他一副要和秋庭夜动手的样子,便忙道:“风哥哥,只是去做卧底而已,我愿意去。你别担心,我的武功都是你教的,你要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
风无情听如此说,心里又愧又惭,却又无可奈何,于是狠狠地瞪了秋庭夜一眼,随后负气出了客栈,独自来到一家小酒馆喝闷酒发泄。
到黄昏时分,风无情已喝光了十几坛酒,见桌上的酒又一滴不剩,便猛地一拍桌子,叫道:“小二,再拿酒来!”
店小二见他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想劝他别喝了,却又怕他动怒,只好乖乖又去取酒。
这时,酒馆外突然出现三个人,正是张子复和舒月、狄青。
狄青向张子复低声道:“少主,那人便是风无情。”
张子复看了一眼醉伏在桌子上的风无情,冷笑道:“堂堂锦衣卫副使,竟然会到街头买醉。”
狄青想了一想,道:“我和舒月前两天见几个锦衣卫把周远山的妻儿埋了,今天上午又见风无情带着人到周远山妻儿的坟墓前祭拜,我想,他或许是还在为周远山妻儿的死感到难过罢。”
张子复听如此说,便笑道:“若果真如此,那这个风无情其实还是个多情的人。”
舒月忙道:“少主,这会子风无情喝得烂醉,武功一定大不如前,我们要不要乘机动手?”
张子复摇头道:“不行!如今周远山的妻儿已死,风无情便是我们找寻乾坤扇的唯一线索。若是乾坤扇果真就在他身上还好,若是不在,我们贸然动手,只怕会得不偿失!”
舒月听了有理,便又问道:“那依少主您看,我们该怎么办?要不先把风无情抓回去,然后严刑拷打逼问?”
张子复沉吟半响,道:“锦衣卫个个都是铁嘴钢牙,严刑逼问也未必有用,不如想个法子接近他,和他攀上交情,然后慢慢的从他嘴里套出乾坤扇的下落。”
舒月听如此说,便点头不再多言。
张子复又道:“你们先退到一边去,我自己见机行事。”
舒月、狄青听了,便躬身应了一声“是”,退到了酒馆旁边的小巷里去。
这里张子复理了理脸上的白玉面具,然后脱下自己的外袍,一径来到风无情身后,意欲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他的身上。
风无情本来已有八分醉意,但察觉到身后有人贸然靠近,他登时清醒过来,身边的长剑霍然出鞘,拦住了张子复的手,冷冷道:“你是何人?想干甚么?”
张子复先见风无情突然酒醒拔剑,不免吃了一惊;后又看清风无情的脸,登时又吃了一惊,怔了半响,才喜不自禁地柔声唤道:“阿筠!”说着,右手不由自主地伸过来摸风无情的脸。
风无情皱了皱眉,忙横剑拦住,怒道:“放肆!”
张子复这时才回过神来,见自己认错人了,忙施礼道:“抱歉,我……我认错人了。”顿了一顿,又道:“你长得好像我的一个故人。”
风无情听了这话,又见张子复的眼中充满了忧郁和哀伤,泪光若隐若现,不由得动了怜悯之心,于是忙收起剑,道:“原来公子是把我错认成你的朋友了。抱歉,我刚才以为公子是心怀不轨,情急之下,才贸然出剑,希望没有吓着公子。”
张子复摇摇头,唇角扬起一丝笑意。
风无情见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心里有点不自在,便忙又拱手道:“在下还有要事,便先告辞了,望公子早日与你的故友重逢!”话毕,握着剑,留下酒钱,然后出了酒馆,一径离去。
这里张子复跟着走出酒馆,望着风无情离去的方向,长叹了口气。
舒月和狄青见风无情离去后,便忙过来问道:“少主,您刚刚……您没事罢?”
张子复摇头道:“我没事。”长叹了口气,又道:“只不过是认错了人。”
舒月听了,便道:“我们刚刚在那边隐约听到少主您叫了一声‘阿筠’,难道您是把风无情误认成阿筠了?他真和阿筠长得很像?”
张子复低头静默不语,半响过后,才长叹道:“不是像,是一模一样!”
......
风无情回到客栈时,暮色早已四沉。他推门走进房间,只见秋庭夜静静坐在屋内。
风无情一见到秋庭夜,心底的怒气登时又直冲天灵盖,冷冷道:“你在我房间干甚么!给我出去!”
秋庭夜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叹道:“你身子还未好,为何还要出去胡乱饮酒?”
风无情将头一扭,冷哼道:“我高兴,我乐意,要你管?!”
秋庭夜见他如此闹脾气,心下甚是无奈,沉吟半响,便郑重道:“江文瑄少不更事,你若是不放心他一个人潜入天龙镖局,便尽快养好身子,恢复功力,然后陪他一起潜入天龙镖局。”
风无情听了这话,沉思不语。
秋庭夜见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且脸上的怒气略消,心里便松了口气,又柔声道:“夜深了,早些歇着罢。”说着,便要走出房间,但正要踏出房门时,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便又回过头,向风无情柔声道:“桌上的药还是热的,你喝了再睡。”话毕,便带门出去。
风无情走到桌边,见桌上果然放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心里本想抓起药碗扔出窗外去,但他刚将药碗抓在手里,正要扔时,突然又依依不舍。迟疑半响后,风无情还是决定将药乖乖喝了,随后上床睡觉。
到了子夜时分,风无情睡得正浓,忽听窗外飘来一阵笛声。他睁眼起身,聚神细听,只听那笛音低沉凄凉,呜呜咽咽,如泣如诉,教人听了不免心生怜意,黯然泪下。
风无情微感诧异,遂握剑出门,循声而来,只见一个戴着白玉面具的男子坐在屋顶,手中握着一支浅碧短笛,缓缓吹奏。
风无情足尖一点,纵身跃上屋顶,惊道:“原来是你!”
张子复收起笛子,站起身,柔声道:“不错,是我特意引你来的。”
风无情诧道:“为甚么?”
张子复一字一顿道:“因为我很想看到你。”话刚说完,怕风无情误会,连忙又道:“只要一看到你,我就仿佛看到了我的阿筠。”
风无情听到“阿筠”二字,便问道:“阿筠就是你朋友的名字?”
张子复“嗯”了一声,随即又忙释道:“他不是我朋友,而是我唯一的至爱。”
风无情听了,微微一怔,然后沉吟半响,问道:“他和我,真的很像?”
张子复道:“不是像,是一模一样。但你们的性情却是截然不同,我的阿筠他很爱笑。”说着,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风无情听了,不禁感到一惊——原来世间真有相貌一模一样的人!
“那他人呢?”半响过后,风无情不由得好奇地问道。
张子复低下头,叹道:“他死了。”
风无情听了这话,心里又悲又叹又愧,忙道:“对不起!”
张子复微微摇头,道:“应当是我谢谢你,让我又见到了我的阿筠。”略一沉吟,又佯作问道:“对了,还未请教公子尊名?”
风无情见问,怕暴露自己的身份,便随口道:“我姓吴,名勋。”
张子复听他如此说,心下明白,嘴上却认认真真回道:“在下常仁,江南人。”
风无情听张子复确实有几分江南口音,便问道:“常公子既是江南人,怎会千里迢迢来到洛阳?”
张子复见如此问,只当风无情起了疑心,略一思忖,便叹道:“一个人失去了至爱,只好四处游山玩水,缓解心中的忧愁。”
风无情听了,想了一想,便道:“常公子既是想消愁,何不摘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人,或许还能再遇良人,消解孤寂,相伴一生。”
张子复听了这话,双眼陡然冷峻,怒道:“你把我当甚么人了?!我永远只爱我的阿筠一人!就算他已经死了,我也永远只爱他一人!”
见他突然动怒,风无情登时自惭失言,忙道:“抱歉,是在下失言了,还请常公子莫要怪罪。”
张子复见他这般说,便道:“抱歉,是我刚才过激了。”
风无情道:“是我失言在先,怪不得你。”
张子复见他如此大度,心里不由得一阵赏识,便道:“我之所以戴着面具,一是不想让人看见我的脸,二是怕吓着别人。”话毕,见风无情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忙又道:“我相貌丑陋,别人看了一定会被吓跑。”
风无情听了,郑重道:“相貌丑陋并不吓人,真正可怕的是内心狠毒、丑陋的人。”
张子复冷笑道:“这种虚伪的话,每个人都会说。然而很多人依然喜欢蛇蝎美人,真正不在乎相貌丑陋、喜欢人丑心善的却寥寥无几。”
风无情沉吟道:“别人口是心非也好,心口如一也罢,那是别人的自由,爱怎样便怎样!我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张子复听他如此说,便道:“自我的阿筠死后,我便一直戴着面具,从未有人看见我的脸。今日遇到你,我很开心,也仿佛看到了我的阿筠。既然你不害怕,那我便让你看看,也让我的阿筠看看我。”话毕,便徐徐摘下脸上的白玉面具。
风无情定眼一看,只见张子复的脸有一半俊郎无比,而另外半张脸却被人划了无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