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面具正是温子夜那个玩具箱子里放的。
出门前，明灯犹豫于弟子不厌其烦的叮嘱：不要一个人随便出去，小心又被人骗了。
哼，吾又不是愚钝之人，怎会屡屡上当！
明灯心下不忿，却又不好直接违背这嘱托。纠结之时，目光移动……不经意间就扫到了一张奸笑着的白色大猫脸。
对了。
明灯捧起面具，放在自己脸上比了比大小。温子夜办事很细心，这尺寸刚好合适。
徒儿只给“明灯”下了禁足令，现今吾为“白猫大侠”，自不必管。明灯的事情，和吾白猫大侠有甚关系！
成功说服了自己，明灯就这么心安理得的地戴着面具出了门。
直到，此刻。
“……”
阙星光和那张奸笑的白色猫脸对视半晌，而后，他淡淡开口，语气有种平静的疯感：“那我做黑鼠怪客？”
“……你要是喜欢，吾觉得，也甚好。”明灯一向是不会打击小辈的奇怪爱好的。
阙星光再度深吸一口气。
而后，他睁开眼。陡然之间，一双异瞳内灵光大盛！
他出手了！
灵气运转速度极快，身法也极快。阙星光的动作很简单，他只是突然伸手去摘对方的面具罢了。他有信心，即使是对上化神期修士，在对方毫无准备的突袭之下，这身法也能在短时间内不落下风。
然而，他遇到的人是明灯。
明灯的脑子都未必反应过来，身体的行动却仿若本能一般。身形掠过留下道道残影，好像全然未动，就这么轻描淡写避开了阙星光的招数。
“阙星光，你这般所为，很是无礼。”
明灯略有些不喜了。
阙星光眼睛瞪大，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而后顺势旋身，又拍出了第二招。他金色的那只眼睛一亮，明灯的动作在他眼中就慢了千百倍……并没有。
并没有？！
白色的猫脸仿佛在进行无声的嘲讽，明灯无奈叹气，探手轻抓，顺着阙星光的攻势，只消一招就将其制住，牢牢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阙星光试图挣扎了两下，没挣开。
对方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上仿佛有千钧伟力，让他生不出反抗的心思。这种实力，他只在混元宗一些顶级长老身上体会过……
他深蓝那只眼睛又亮了起来，定定看向那位“白猫大侠”，而后发现……果然也没有变化。
他看不到此人未来的出招。
阙星光之双眼，乃天道所赐。阳眼观过去，阴眼看未来。正常人被他用阴眼所观，应该能够预判出对方之后几息的动作才对。
可他预判不了“白猫大侠”。
“如何，可是认输？”明灯问。
阙星光闭了闭眼，数息后复又睁开。而后他面无表情，认输一般道：“抱歉。我不该突然发难，我不会再探究道友的身份了。”
明灯发现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跟他之前在外边遇到的几个坏男人都不太一样。非要说的话，这人有点像他三师兄……还挺能屈能伸的。
三师兄也老是这样一脸无语的样子。
这么想着，明灯便松了手。
阙星光立马后退一步，抚了抚自己的手腕，又说：“其实我方才唤住道友，也并非全是出于职责。我是想说，这通天塔区域，虽看上去畅通无阻，实际上却有大能布下的无形禁制，非常人所能破解。”
明灯点点头，直接就信了：“原来如此，看来你也是出于好心。”
阙星光抬眸望了他一眼，语气虽然平静，却有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味道：“所以，不知道友来此所为为何？告知来意，说不定我也有能帮忙之处。”
明灯大方道：“吾用神识扫过万象阁各处，发现此地有所特殊，竟能阻隔神识，觉得有趣，便想来看看。”
虽然明灯说得轻描淡写，可单是那句“用神识扫过万象阁各处”，就足够让人心生敬畏了。如果他所言为真，这得是何等强大的修为，何等强悍的神识才能做到？
阙星光袖子下的手稍微攥了攥：“……原是如此。看来是我打搅前辈了。不过，在下有宗门之命在身，实不能装作视若无睹，不知前辈可否允我从旁一观，既应了职责，若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也可方便差使。”
“？”明灯又开始感到困惑了。他刚刚和这阙星光明明聊得挺好的，怎的突然好像又变得怪怪的了，“你为何突然叫吾‘前辈’，之前不是称作‘道友’吗。”
“此为礼数，是在下应该的。”阙星光双手作揖，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你高兴便好，吾不多加置喙。”
明灯见他不打算干扰自己了，便转过头，轻巧前跃几步，同时感受着这人所说的“禁制”。
此地神识被大大削弱，就连明灯都没有感受到禁制之所在，这条情报的价值其实并不算低。
唔……
立于通天塔外空地，与塔身约二里之距。
明灯摸索感受着，随即眼睛一亮。
这禁制，的的确确是师傅的风格。
但他明灯，是被关在师傅设下的封印里上千年的人。这期间他想了无数种破解之法，溯洄往上几乎靠自己想明白了其中所有关窍……
明灯闭上眼，双手结印，灵气化为金线悬浮虚空，而后汇聚一点。他双手并指，向外划开——无形的禁制当即被撕裂，金线盘踞裂隙边缘，构筑成一道金色的门。
明灯没忘了那位小辈，于是回过头，朝对方望了望。
阙星光定定点头，闪身跟上。
二里不近不远，但对于这二人来说几乎等于没有距离，二人只消眨眼功夫便来到了塔前。
明灯再度以神识探之，只觉得神识犹如深陷泥沼。细细探寻，他又忽地半蹲下去，摸了摸地面，又轻轻一敲——一道阵法就这么被他敲亮开来。
阵法无声自地低浮现，囊括包围了整座通天巨塔。明灯只消一眼就认出此乃师傅的手笔，当即也不敢掉以轻心，有些专注，又略有些兴奋地观察起破解之法。
……而阙星光，他却站在半步之后，一双异色眼眸深深注视着身前之人。
若是，在此刻动手。
……不可，他根本感受不到这“白猫大侠”的破绽。
完全无法预判其行动，这在阙星光有生以来还从未有过。哪怕是他的师傅，混元宗掌门人，合体巅峰的修士，他也能窥得半瞬未来、半瞬过去。
这可是天道所赐之眼，是天理，是绝对的规则，不可能有人能够打破。
阙星光心底的警惕已经拉到了最满。这个人很危险，按理来说，他应该尽快逃离，回去上报宗门。可全然超脱规则、超出掌控的人，又让他难以抑制地生起一种新鲜感，一种足以令头皮发麻的刺激感。
阙星光渴求着极致，永远被危机与不安定吸引。
“阙星光，你跟着吾，所图为何？”
黑衣白猫人淡淡出声，阙星光能听出，那人声音属于少年。
“回前辈的话，我只是想为前辈奉上微不足道的帮助。”对方虽背对着自己，阙星光却仍恭敬地双手作揖。
“哼。”黑衣人轻哼一声，似是有些不满，“你不真诚。”
“晚辈不敢。”
阙星光语气不变。
白猫大侠站起身，又是一道让阙星光全然看不懂的法术结印。同时，那人的声音又平静地传来：
“你是故意跟着我的，你别有所图。”
“……”阙星光抬眸看了眼对方的背影，回道,“……是。”
“我……这几日都在这附近夜游。”他声音略有些艰涩，却并非是恐惧，而是心底阴翳被人看穿后那难言的……兴奋。
“我想要进入通天塔寻一物品，那物与我在意的某种传承宝物有关。可惜，此处设有禁制，我游荡几日都不得其法。今日见前辈艺高人胆大，便也斗胆跟随，借前辈一个方便。”
阙星光斟酌着措辞，竭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平静。
明灯于阵法几处节点注入灵气，探寻着正确的回路。听着背后小辈的回答，也随意回道：
“所以你利用了吾。”
“……晚辈不敢。”
“所以说你不真诚。”明灯一边努力代入师傅的思路，研究着阵法，一边说，“你明明已然做了，却不愿承认，要逞个口头体面。没意思。”
“晚辈……”阙星光声音低沉，“……诚惶诚恐。”
“吾说过，不会多加置喙。”明灯忽然回过头，看了对方一眼，提醒道，“注意防御。”
未等阙星光参透这句话是何意，随着明灯指尖又一束金线注入……一阵突如其来的炽白灵气波毫无预兆地汹涌喷发！
其势不可挡，映得阙星光眼前身前一片空白——随即就是一道巨力袭来，磅礴的推力宛如化神期的全力一击，二人就这么随着气浪被直直拍到了禁制的那堵无形之墙上。
明灯控制住身形，轻飘飘落地，端得是一副轻盈美丽游刃有余的模样。反观阙星光，他就有些狼狈了。尽管他在最后时刻反应了过来，却也结结实实吃满这招，身体骨骼无不尽裂。此刻，他勉强支撑着身体落地，忙祭出一丸丹药开始为自己疗伤。
“抱歉。”明灯走过来，乖乖认错，“没能解开里面那层阵法。”至少短时间做不到，师傅还是太厉害了。
“……无碍。辛苦……前辈了……”阙星光开口得有些艰难。不仅因为身上的伤，这疗伤丹药在生肌滋血时，亦会带来无以伦比的痛苦。尽管他仍面色如常，可那苍白的嘴唇却将他的色厉内荏暴露无遗。
不过很快，随着伤势飞快愈合，阙星光长长出了口气，终于能够正常连贯地说话：“……前辈无需忧心。想要进入这通天塔，还有另一个最简单的法子，那便是在‘论道’之秘境开启时，随弟子们共同进入此处。”
“届时，禁制与阵法皆会由长老解开。我为弟子，会参加‘论道’之比，若前辈有需要，我愿为前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用。”吾有徒儿也要参赛。
不过明灯也学聪明了，知晓这种信息不可随意说出，便话锋一转，高深莫测道：“吾自有办法。”
“是。”阙星光疗完伤站起身，晃晃悠悠朝明灯的方向走了两步。就在二人相距不过一步之遥时，他忽然一个趔趄，径直朝明灯的身上倒去。
——而后就陷入了一个有些温暖的怀抱之中。
……阙星光以为，这种蹩脚的试探，会以对方的大发雷霆结束。自己很可能会被直接击飞，或者被躲开而后跌倒在地。毕竟观这位白猫大侠的实力，要想躲过这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一扑，应当就跟玩似的。
可是，明灯没有后退，没有击飞，反而任由他倒入了怀中。
“抱歉，害你受了伤。”
明灯微微低头，伸手轻拍对方的背。
这是师傅设下的禁制和阵法，怎么说他们双绝剑宗都有责任，何况这小辈虽有点心眼，却也不像大恶之辈，明灯心里多少有些心虚和慈爱。
而且这阙星光，是真有几分像三师兄，不坦率的样子也很像。
“……”
阙星光一时有些怔愣，甚至不敢动弹。这个怀抱并不坚实也不可靠，却暖和得过分……今夜遭遇的一切都全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咬了咬下唇，连忙闪身后退，垂眸盯着地面，恭敬抱拳：“……冒犯了。”
那黑衣之人仍戴着黑色幂篱，发丝也黑，只有发带是红色，在这夜里显得格外扎眼。
阙星光后退至数丈远，看着对面那黑衣少年，只觉得胸口心跳如同鼓擂。
“你且无碍？”
黑衣的少年关切道。
“是，我已经无碍了，多谢前辈关心。”
阙星光说。
“那吾要回去了。”
那人偏偏头，也不知是疑惑还是怎的。语毕，转身欲去。
忽地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黑衣少年回过头来，像是想到什么。幂篱的黑纱飘起，露出那张有些滑稽的白色猫脸：
“再见，黑鼠怪客。”
而后，翩然飞去。
此夜漫天生星光，月如常，阙下影茫茫。
“……”
阙星光猛地低下头。他瞪大了眼，一双耳垂不知为何热得发烫。
真是，好生燥热的夜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