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舞蹈

他们回到了格里提宫。

娜娜先行洗漱，马可还在客厅里看书。

随手翻阅了几本历史书和散文诗集，马可重新拿出在火车上没写完的乐谱，他的脑海中思索着合适的旋律，一边用右手隔空弹起几个音符，一边用左手在五线谱上写写停停。

*

半晌，待娜娜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她微微一愣，以为自己误闯入了油画中。

在昏黄的水晶吊灯下，古朴典雅的会客厅中，高大的玻璃拱窗大开，晚风徐徐吹落几张乐稿在精美的地毯上，雕塑般的少年趴坐在复古的沙发长椅旁，他手中拿着笔正冥思苦想沉浸在创作中。

他清俊的脸庞隐藏在背光的阴影里，古典的卷发遮住了些许白净的额头，少年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眸低垂，浓密的扇形睫毛在眼角洒下一片阴影。

在他身侧，豆绿色卷草纹的墙面上，还挂着几幅古典的油画。

里面的主人公身着巴洛克风格的服饰，高耸的发髻堆叠着珠宝和羽毛，袖口跟领口缀满繁复的蕾丝，他们就如同是这个会客厅的主人翁一般，羽扇轻摇泰然自若的审视着他们。

这一幕让娜娜有一种穿梭时空的错觉，仿佛他们正身处在17世纪的古老油画中，油画中的主人公既可以是古典温润的少年，也可以是墙面上羽扇纶巾的旧贵族们。

马可在此时抬起头，舒展的翻了翻手中的纸张，头顶的灯光刚好照亮他的侧颜，从他直挺俊俏的鼻翼，到线条优美的下颌线，他薄唇微抿，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阳台旁米白色的窗帘随风舞动，拱窗外湛蓝的暮色下有灯火闪烁。

娜娜一时看失了神，手里的玫瑰水喷雾掉在了地上。

"啪嗒。"一声打破宁静。

马可听到声音回头看向她。

"Scusi(不好意思)！"娜娜逃也似的跑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娜娜。"马可过来敲了敲门。

"怎么了？"他疑惑的问道，并捡起了地上的喷雾。

"没事，晚安。"娜娜一个人在房间里小鹿乱撞，她很不喜欢这种情感不受控制的感觉。

过了一会，外面没有其他声音传来，娜娜穿着睡裙躺到床上熄灯准备睡觉。

但是房间内的窗户并没有完全关上，时不时传来一阵海风透过窗台的"呼呼"声。

墙外海水拍打建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无比清晰，娜娜听着风声，水声，还有屋外摇晃路灯的"吱呀"声，她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

娜娜心里乱糟糟的，拿出手机一看。

"……10点13分。"确实是有些不早不晚的尴尬。

这时，客厅传来一阵柔和的乐声，是温柔沉静的钢琴曲，音量不大，低低切切，如同窃窃私语一般。

娜娜循着乐声来到门边，打开一条缝隙，看到是马可在放唱片，但是他小心控制了音量，并且他在跟着音乐试着舞步。

她又想起自己不会跳舞，感到有些无名的压力，娜娜拿起披肩披上，坐在里间的窗台，望向窗外的运河两岸，建筑物大多熄了灯，只留下沉闷的黑影。

幸好有这沉静的钢琴曲，娜娜渐渐放松了下来，她看着不远处建筑物的黑影逐渐放空。

"娜娜，是不是吵到了你。"马可不知何时站到了门边，他发现她打开了门，房间里已经熄了灯黑洞洞的。

"没，是我自己睡不着。"娜娜双手抱膝坐在窗台上，放空自己听着水声和乐声。

"那，要不要跳舞？"他轻轻将门推开，客厅的暖光照进了漆黑的房间。

"嗯？"娜娜侧目，她抬起一只手臂挡了挡刺眼的光线。

"我教你，走几步。"他在门边轻声说道，眼神很是柔和。

"……"犹豫了一会，娜娜站起身。走到门边的时候顿了顿，她看着马可，有些许迟疑，还是担心自己学不会，因为她一向不擅长运动。

"来。"他做了个邀请礼。

"Signorita(小姐)，我能邀请你共舞一曲吗？"他微笑着邀请她。

娜娜觉得他身上仿佛有蛊，她总是会不自觉的被他吸引，手情不自禁的递到了他的掌中。

不知不觉踏出房间门，他一只手牵着她，引领她沿着他的路线，跟着音乐的节奏进退。

"看吧，不难。"他与她对视，眼含秋水，那双碧蓝色的眸子如同静谧的科莫湖。

盘旋在古老典雅的客厅，某个瞬间，娜娜觉得自己穿越到了中世纪，仿佛是一位公主在与她的骑士共舞。

她在他的带领下又转了一个圈，白色睡裙飘起好看的弧度，她的乌黑长发披散着，白净的脸蛋有浅浅的红晕。

马可看着娜娜旋转着的身影，仿佛与他记忆中的身影重合，在旋律进入下一个转折以前，忽然，他有些恍惚的抱住了娜娜。

"怎，怎么？"娜娜惊诧的停了下来。

"就……让我抱一会好吗。"马可有些哽咽的说道。

娜娜看不到他的神色，但是隐约觉得是跟他母亲有关。

娜娜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又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他躬着身子，将自己埋在娜娜的肩颈上，仿佛像个无助的大狗狗亟待主人的安慰，碧蓝的双眸在一瞬之间浸满了无措和悲伤。

"你母亲是舞蹈家吗？"娜娜低声问道，她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些信息。

"你怎么。"马可话还没说完。

"莫斯科的芭蕾舞举世闻名。"娜娜回复道，其实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了一些关于他父母为什么会相识的画面了。

虽然她还不知道太多具体的细节，但是结合时间上来看，应该跟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个重大事件有关，娜娜在心里暗自揣测道。

"是的……"他的语气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白皙的脸庞上浮起一丝阴霾。

娜娜扶着他，两人坐到了米白色的沙发长椅上。

"娜娜。"他说。

"抱歉，但我并不是将你当作她的替身。"他皱了皱眉，神情困苦。

"没关系。"娜娜摇了摇头。

"只是有时候，一些瞬间，我会觉得你很像她。"马可直视着娜娜，双眸隐隐有些雾气，瞳色中带着些许寒意。

"嗯，我能理解。"娜娜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缓解他的伤悲。

"……"他略带颤抖的手，拂向娜娜的脸颊。

"我会去莫斯科见她的……"他好似下了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

短暂的缄默。

"嗯。"娜娜点头。

"娜娜。"他忽然轻声唤她。

他抚着她的脸，渐渐靠近，越来越近。

"Marco……"娜娜看出他的意图，试图叫住他。

但是他没有停止，他凑近娜娜微红的脸颊，蜻蜓点水一个吻落在娜娜的额头上。

"你……"娜娜后知后觉的捧着自己熟透了的脸，通红的像煮透的虾子一样。

"你知道的，mio amore(我的爱)。"马可垂眸，深情款款的看着她，仿佛她是他手里易碎的珍宝。

"我……"娜娜想说些什么，但是被他那柔情的眼神注视着，一时哽住了……

"可能我现在不懂你们的理由和原因，但是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我会努力明白你们的想法，不要，不要离开我……"他边说边有些停顿，然后又俯身抱住了她，仿佛害怕她会突然离去。

娜娜心里清楚自己不该沉醉，但是手又无法残忍的推开他，她无比纠结，内心挣扎不已。

半晌，娜娜才开口。

"我现在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娜娜停顿了一下，乌黑的眼眸直视着他。

"但是我们以后不一定还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我……"娜娜轻轻的推开他，退到了沙发的一角。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不行吗……"他不愿被娜娜推开，抓住了娜娜的手，逼近她身侧追问。

"对我来说……不行。"娜娜沉吟，垂下眼眸。

……两人陷入了沉默的僵持。

娜娜别过身，有些不敢看他雾气翻腾的眼睛。

马可的眼神湿漉漉的，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鹿，他柔顺又眷恋不舍的紧抓着娜娜的手腕。

海风阵阵，拂动了米白色的窗帘，散落在地毯上的乐稿也跟着风扬了起来，它飘起又飘落仿佛要描摹风的形状。

"很晚了，我要去休息了。"娜娜开口打破僵持，语气中有不容拒绝的淡漠。

"娜娜……"他心中仿佛有万语千言，可是临到口中却无法说出。

娜娜狠了狠心，缓缓的站起身。

他看她如此决绝，只能慢慢放开手，目送着她离去。

走回到房门旁，娜娜扶着门框，最后看了眼暗自神伤的少年，他似乎有些挫败和不解，娜娜内心也纠结不定，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踏进了房里。

马可看着她的白色衣裙逐渐淹没在黑夜中，他轻叹了口气并低声说了句，"Nana,buona notte(娜娜，晚安)。"

水城的夜很长，听着淙淙水声，两个人都心事重重……

星夜下格里提宫的灯火不灭，几只盘旋的海鸥停在渡口的沉木上，这座以百万根木桩托起的奇迹之城，每一个角落都有数不尽的故事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