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勇气
高耸的塔尖上,钟声缓缓敲响,曾经作为伽利略天文台被使用过的古老钟楼上,两个人正肩并肩地倚靠在石制拱窗边,俯瞰这个城市的狂欢。
塔楼下,十二位美丽的玛丽开始入场,在圣马可教堂面前的空地上旋转着舞蹈,小丑艺人绘声绘色的讲着一些有趣的故事,四周的彩带与金片齐飞,人们的欢呼声无比高涨。
十二位玛丽穿着款式相同的古典衣裙,戴escoffion(艾斯科菲恩)哥特时期流行的女帽头饰,她们拎起裙摆,翩翩起舞。
美妙的乐声和欢呼声响彻整个广场,在天水一色的海滨之上,人们肆意的庆祝新的一年,新的春天。
娜娜看着塔下的美景,这如梦如幻的一幕,逐渐,她将目光放到身边,放到了他的身上。
中世纪的少年,正站在中世纪的塔楼上,参与着中世纪的庆祝活动。
"马可。"娜娜终于鼓起了一些勇气。
"嗯?"他正看着城里狂欢的人群。
"如果,我是说如果。"娜娜说。
"娜娜,怎么了。"他稍有些困惑。
"如果,你发现我们不合适呢……"娜娜抿了抿唇,还是将心里话吐露了出来。
"为什么?"他微微侧目,风将他帽子上的羽毛吹的凌乱。
"因为我们从小习惯的文化不同,我们生长的环境不同,我们的思维和语言也不同……"娜娜握紧了提裙摆的手,她的肩膀微微有些颤抖,仿佛说这些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娜娜,这些都不重要。"他略倾向她,低声宽慰道,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一遍遍的在让她泥足深陷。
"你之前说过,你觉得东方很遥远,莫斯科也很遥远……"娜娜低了低头,感觉好像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的淡蓝色裙摆被风吹的扬了起来,发丝飞舞,衣带飘飘。
"娜娜……"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我其实考虑了很久很久,我的家乡,比莫斯科更远,更东方。"娜娜顿了顿。
"我知道你很好,但是,我没有信心。我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我的父母不在这里,所以,我也不会永远留在欧洲……你明白吗?"娜娜终于将深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当她提及父母的时候略带哽咽,眼泪止不住的从眼眶里落了出来,在冰冷的面具上滑过并跌落,最后在地砖上留下了一点痕迹。
"娜娜,Non piangere per me (别因为我哭)……"马可心疼的将她揽了过去,试图抚慰她的情绪,他的蓝眼睛里满是怜惜。
"我不是想哭,我是觉得……有些话,必须得告诉你,我不能这样一直下去。"娜娜在他怀中挣扎。
"我们,可能不会有以后,我必须告诉你。"娜娜渐渐无力的低声说道,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知道自己贪恋眼前的拥抱,但是她不可以沉醉下去,两个人之间总得有一个人是清醒的。
"娜娜,你为什么一定觉得我们不可以呢。"他略有些受挫,没有办法理解娜娜口中的不可能。
"马可,你以后要继续演奏古典音乐,你以后要去维也纳,去德国,去所有古典音乐的殿堂,而不是,来东方……"娜娜其实考虑过所有的可能,但是她觉得,马可只有留在他的故土,才是他。
"La mia ragazza(我的女孩),你是在替我考虑我的将来吗?"马可闻言一怔,更加用力的将她抱住,生怕放走了他的珍宝。
"我也不会留在这里,我会回到家乡,那个红色的港口小城,因为我的父母在那里……"娜娜顿了顿,垂下眼眸,有些哑然的说道。
"娜娜,我说过的,你可以留下来,罗马还有那么多的艺术品,你还没有看过……你以后也会成为一名艺术家,就算不是为了我,你不可以为了它们而留下吗。"他轻抚着她的脸,凝视着她的双眸,想从她的眼睛里得到回答。
"我很抱歉,我不能……"娜娜泪眼婆娑,泣不成声。
娜娜的话音未落,就感觉自己被两片温热的唇瓣堵住,未尽的语声淹没在了满是情意的吻里,这个意料之外的吻来的那么突然,趁着她怔住忘记挣扎的瞬间,他抓住她的手勾住他的脖子,贪婪的攫取着属于她的气息,如同爆发的狂风骤雨一般。
这一瞬间,使得他们彼此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紧紧的拥着她,无视她些微的挣扎,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她忘了思考,也不想思考,只本能的抱紧了他。
"娜娜,不要走……"在剧烈的吻后,他紧紧拥着她,一手抚摸着她的脸,碧蓝的眼眸如同一汪深潭要将她吞噬。
羞红着脸的娜娜感觉自己差点窒息在那个暴风雨般的吻里,她控制不住胸口的起伏大口的呼吸,强迫自己恢复冷静与理智。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好半天,她才稳定住气息,尽量声线平稳的说道。
"互相之间不要联系,你也不要来见我,我们分开冷静一段时间。"娜娜她的眼眸沉着的注视着他碧蓝的双眸,双手决绝的将他推开。
"娜娜,为什么……"马可仿佛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他不知道娜娜对他的决绝是因为没有爱,还是因为觉得自己被他突然的吻冒犯了。
"Amore mio(我的爱),sei la donna della mia vita(你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共度余生的人)。"他抓住娜娜的肩膀,再三的对她阐明自己的心意,生怕娜娜不知道他对她的爱。
"不是因为l'amore(爱)。"娜娜答。
"是因为futuro。"娜娜看着他的双眸。
"我不做没有futuro(未来)的事。"她将他的双手,从肩膀上拿下,背过身去。
"如果我可以证明,会有未来,娜娜你就不要再拒绝我了好吗?"马可向她伸出的手悬在了半空,碧蓝的眼眸满含复杂的情绪。
"总之,我们先冷静,好吗……"娜娜的背影有些微的颤抖,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个十分痛苦的决定。
"我们先想想清楚,是否真的合适,因为将来无论是谁留在对方的城市,那都是一种牺牲,是不公平的,就像你母亲那样。"娜娜抬头看向天空,试图将泪水止住。
"我不希望,变成你母亲,将你抛下,如果这样,我会选择从不开始……"娜娜颤抖着将话说完,然后独自离开了钟楼的塔顶。
他俩就如同罗密欧与朱丽叶一般,在这个古老的钟楼里作别,女孩纤细的身影坚毅而果决,淡蓝的裙摆渐渐消失在高塔。
马可怔怔的站在拱窗前,脑中一直重复着娜娜说的那句。
"我不希望,变成你母亲,将你抛下,如果这样,我会选择从不开始。"
"我不希望变成你母亲,我会选择从不开始。"
"我会选择从不开始。"
"从不开始。"
……
*
娜娜下楼回到了圣马可广场,周围的热闹仿佛与她毫无关系。
她的脑海里只有那个少年,她刚刚往他心里最深的伤痛狠扎了一刀,她知道,她将要失去他了,连朋友都做不了的那种失去……
即便被过往的行人碰撞,娜娜也无知无觉,她的眼睛早已被泪水模糊了,即便戴着面具看不出异样,但是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只想找个角落发泄伤悲。
不知不觉,她被人群挤到了麦秆桥的边上,沿着碧绿的水面看过去,对面就是著名的叹息桥。
这是座巴洛克式风格的拱桥,桥的两端连接威尼斯城邦曾经的法院与监狱,无数的死囚在行刑前通过此桥,都会在此感叹即将结束的人生,因而得名“叹息桥"。
对于此时的娜娜来说,她叹息的是半道戛然而止的爱情,但是比起古人生与死的叹息,她又觉得自己没有理由继续沉沦。
她倚着大理石栏杆,看着叹息桥的小窗,密闭的白色拱桥,古时候的犯人经过,只能遥望他的亲人,潺潺流水间,碧波清影里,多少的生离死别的这里上演。
娜娜的身边不知经过了多少孩子,老妇人,女孩和中年人,他们有来自世界各地的面貌,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口音,他们都隐藏在了满大街形形色色的面具下,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从始至终,她都只是一个旁观者。
"如果结果都是必然的,那么早点结束不是更好吗。"她喃喃自语的说道。
迟迟无法决断才是对对方真正的伤害,娜娜觉得这样他可以继续做他自己,她也可以继续做她自己。
他们共同向自己的理想奔赴,即便那个理想的终点不再有交汇。
坐在回雪城的列车上,跟来时的氛围完全不同。
快速疾驰的列车,走向的是既定的方向,路线都是提前规划好的,就如同他们一样,在不久的将来,必然会分道扬镳,现在不过是将结果提前。
娜娜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波河平原的落日还是那么绮丽,远处是缓缓走近的熟悉的白色山脉,广袤无垠的田野乡村已经染上春色。
马可静静的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他就像从里昂回来的那天一样,被残忍的抽干了所有的希望,被无情的打入了但丁的地狱。
娜娜全部看在眼里,她咬了咬嘴唇,她知道如果再不控制,那股热情会将她燃烧殆尽,她就算不舍也必须狠下心,她希望他好,她希望他能得到他所有想要的,尤其是他对于古典音乐的梦想。
夕阳西沉,两人在深沉的夜幕下如同两条平行线,水城的记忆只是一场海市蜃楼的幻境,当午夜来临,童话就结束了。
"铛铛铛……"雪城午夜的钟声敲响,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