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晚黑得早,大伙儿早已回家歇息,正街上只剩赵家布行和粮店还亮着灯,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晃动。县衙后方的小巷更是安静,只有几家粥铺和包子铺冒着腾腾热气,让人觉得还有几分人间烟火气。
阿月缩着脖子站在粥铺旁,鼻尖被冷风吹得微红,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米香和肉味的热气,脸上顿时泛起一丝满足的笑意。她当捕快还不到一年,那不多的月钱,全都贡献给了凤州的各大吃食摊。
“薛叔,还是五味肉粥,加咸蛋!”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耳垂,一屁股坐到离炉子最近的位子上,舒坦得长出一口气。
粥铺掌柜薛长福,胖乎乎的笑脸上带着几分宠溺。他看着阿月从黄毛丫头长到如今,忍不住打趣:“阿月姑娘,你再吃下去,县衙怕是要专门拨个粮库给你了。”
阿月“嘿嘿”一笑,舀了一大勺粥送进嘴里。粥里加了猪肉末、香菇、马齿苋和苜蓿等野菜,据说还有滋补调理的功效,满满的吃上一大口,热腾腾的香气在舌尖扩散开来。
“民以食为天,吃饱了才有力气抓坏人嘛!”她理直气壮地回嘴,心却早已被碗里的粥勾走了。
“收收你的口水。”李长曳老远就看到阿月这个样子,看到她那副馋样,忍不住微微一笑。
“头!”阿月眼睛一亮,仿佛一只发现食物的小猫,“你见到新县太爷了吗?俊不俊?”
李长曳端起碗,喝了一口粥,沉吟片刻:“嗯,还可以吧。”
事实上,这个新县太爷确实让她有些意外。刚在公堂上见到时,她就觉得这人不像普通的文官,举手投足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从容。关键是……他长得的确有些过分好看,温润儒雅得像个书卷里走出来的人,连眼神都透着三分看透不说透的意味。
这让她心里多了一点警惕,毕竟,长得好看的男人大多不可信。
“你倒是说说啊,他到底什么样?”阿月一脸期待地追问,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李长曳心里,对这位新县令始终抱着几分审慎的态度。这个男人外表温润,言辞从容,甚至带着些令人不由放松戒备的儒雅气质,但她却始终觉得,陶勉身上藏着某些深不可测的东西。
凤州的捕快生涯从来不轻松。她从小跟着师傅和师兄四处走动,自认为见惯了人情冷暖,也锻炼出了一套直击人心的洞察力。可偏偏陶勉这个人,让她有些看不透。
李长曳的目光微微一闪,掩去一抹暗藏的警觉。她从不轻信外表——不论是张扬跋扈的,还是这般彬彬有礼的。太过无害的人往往才是最危险的。
“他啊……”李长曳顿了顿,话锋一转,“长得再俊俏,也不能当饭吃。破庙的事怎么样了?”
阿月“哼”了一声,垂头丧气地搅着碗里的粥:“那小贩早跑了,什么都没问出来。”
李长曳点了点头,语气平静:“也正常,那些被面按理说都该是法正寺统一售卖的,出现在破庙里,肯定是有人私下做的手脚。”
阿月垂头丧气地搅着粥:“我是不是太没用了?这点事都搞不定。”
李长曳看着她,仿佛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那时师傅师兄去游荡江湖,她也刚当上捕快,夜夜躲在被窝里偷偷掉眼泪,只觉得自己根本撑不下去。
“薛掌柜。”李长曳抬头扬声喊道,“再来一笼大肉包,给这丫头补补脑子。”
阿月瞬间抬头,泪眼汪汪:“头,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话音未落,她猛地抱住李长曳,差点把她撞下椅子。
李长曳一个没准备好,竟然差点被阿月给撞出铺子。她揉了揉肩膀,心想:“这小姑娘怎么力气越来越大了。”
不一会儿,薛长福就把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端了上来。
薛长福笑着看着她们吃。他来这凤州城快十年了,最是喜欢这两个小姑娘,尤其是阿月。因在这县衙边上开铺子,主顾多是县衙的人,他平常便对这些凶杀案有些了解。
于是他问李长曳:“李班头,这张家姑娘的事,可查清了?”
阿月大口咬着包子,含糊道:“没呢,这案子绕来绕去,线索全断在这被面上了。”
“被面?”薛掌柜感到疑惑,“这还和被面有关啊。”
李长曳抬眼看他:“这次的被面不一样,是金丝镶边的。”
“金丝?”薛掌柜似乎被勾起了兴趣,沉思片刻后说道:“说起来,有件事倒是挺稀罕的。我这五味肉粥里面会参一些野菜。所以得经常去流山挖野菜,前些日子就时不时看到有人背着包裹从山上法正庙里下来。包裹露出点东西,天黑看不清,但隐约有点金光闪闪的。”
阿月闻言,眼睛一亮:“那人长什么样?看清了吗?”
“天太黑,哪看得清?”薛长福摇头叹道,“不过,那方向……像是往城郊破庙那边去了。”
李长曳闻言,和阿月对视一眼,沉思片刻后缓缓说道:“薛掌柜,多谢您,这条线索很重要。”
“嗨,尽一点微薄之力罢了。”薛长福摆摆手,低头继续忙活,却没再多说一句。
第二日清晨,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流山上层林尽染。法正寺耸立在半山腰,寺顶的琉璃瓦在朝阳的光彩中熠熠生辉。山道上,香客三三两两,钟声悠远,隐隐约约从林间传来。这座古老的寺庙早在前朝便是凤州的信仰中心,十几年前那场灭法风波虽动荡一时,却未能撼动它在民间的地位。
山门前,陶勉抬眼望向巍峨的寺庙。他身着素净的白袍,身形修长挺拔,眉目淡然而温润,整个人如一幅山水间的画卷。然而,他转头瞧了瞧身旁的书童赵霆,画风顿时一转。
赵霆一身宽大的书童服,肩宽腰窄,满脸横肉,怎么看都不像正经的书童。头上的两个小啾啾更是让他的形象雪上加霜。
“二公子……”赵霆低声咬牙切齿,“这装扮真的有必要吗?”
“低调。”陶勉语气淡然,修长的手理了理袖口,“赵霆,你见过哪个县令的手下是你这样一身腱子肉的?收起你的校尉架子,今天你是我的书童。”他顿了顿,侧头看向赵霆,语气平淡地补充,“还有,别叫我二公子。”
随即他调整了衣摆,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迈步走进寺内。
赵霆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倒是山道上几个提着香篮的小姑娘路过时,捂着嘴笑得直打颤。
赵霆当场僵住,脸色黑得快能滴出墨来,偏偏脸颊染上一点粉意,更让人觉得滑稽可笑。
陶勉看了眼,似笑非笑:“不错,这装扮挺成功的。”
赵霆咬着牙在心里骂开了:成什么功?你这死狐狸倒是成功了!
寺内的大殿清净肃穆,住持见深和尚早已等候多时。他拂尘在手,微微欠身:“县令大人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要事?”
陶勉不疾不徐地走近,气度从容。他垂眸回礼,语气温润:“大师怎么知道我是县令?”
见深神色平静,话却藏锋:“风来雨去,世间消息自有流通。更何况,泰玄王头疼的毛病,前些时日还曾托人问诊于贫僧。”
赵霆闻言一愣,迅速抽出佩剑挡在陶勉身前。
陶勉摆摆手,走到大师面前,语气微敛:“原来如此。”他略一沉吟,直言道,“此次到访,确实是为了一桩要案。希望大师能提供一些线索,但也请大师暂时替我保密。”
“贫僧只会与有缘人说有缘话。”见深双手合十,目光悠然,“施主查的是何事,若有所需,可尽管明言。”
陶勉刚要开口,庙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一个清瘦利落的身影闯进殿内。来人穿着公衙的玄色短打,腰间悬着佩剑,步伐带风:“陶县令果然先我一步。”
陶勉转头看去,眉心不由微微一皱。他收起脸上的淡笑,语气依旧温和:“李班头,你怎么也在这里?”
“破庙的线索指向法正寺,我自然要来。”李长曳目光如刀般扫过大殿,看到陶勉身后的书童样的赵霆,略有些诧异,心想:这大户人家玩的就是不太一样啊。
陶勉注意到李长曳的眼神,轻咳一声迅速说道:“李班头,这是我的护卫赵霆。”
赵霆已经在心里默念了陶家八辈子祖宗,差点悲愤而亡。
“法正寺是凤州的重要寺庙,我是县令,自然要来查探。”陶勉言辞温和。他看向见深和尚,话锋一转,“大师,李班头说的事,您可有耳闻?”
见深眉头微蹙,语气依旧平静:“不知两位所言破庙之事,究竟指什么?若与本寺有关,贫僧定当尽力协助。”
此时李长曳微微上前一步,双手合十,对见深行了一礼:“大师好久不见。”
法正寺,她来过许多次。小时候,师傅带着她登门拜访见深大师时,她还只是个好奇心满满的小女孩,总喜欢跑到大殿佛像前,用手指轻轻点着佛珠数来数去。见深和尚也从不阻止,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偶尔递给她一颗糖果。
见深大师,亦师亦友一般的存在。对她来说,法正寺不仅是凤州的信仰中心,也是她幼时的一部分。
见深垂眸颔首,脸上浮现一抹淡笑:“小曳多日未见。”从小女孩到如今的模样,见深的记忆中,还清晰浮现李长曳儿时蹲在佛像前好奇问东问西的场景。他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时光荏苒,令人感慨。”
“大师。”李长曳正色开口,目光转向见深,声音中带着几分探究,“法正寺出售的平安被面,出现在了城郊的破庙中。这破庙里的被面,与张齐案中发现的被面完全相同。敢问大师,这些被面,可是出自贵寺?”
见深垂下眼帘,长叹一声:“这些被面,确实出自本寺。每年寒衣节,都会在庙中售卖。然而若说这些出现在他处……”他稍稍顿了顿,语气微微低沉,“贫僧却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人私自流通这些被面。”
李长曳静静盯着见深和尚,心里掠过师傅教诲的只言片语:“眼见的未必是真,耳听的未必实。”十几年过去,她早已习惯用这句话提醒自己,尤其在面对深不可测之人时——就像现在的见深和尚。他神色波澜不惊,可“张齐案”三个字分明让他的指尖微微一动。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女子缓步走了进来,打破了沉凝的气氛。她一身珠光宝气,饰物虽不繁复,但在灯光下依然折射出淡淡光泽。她神态端庄,脸上却带着一丝恭谨的笑意。
“大师所言,恐怕并非空穴来风。”她的声音清脆而克制,步伐不急不缓,仿佛每一步都在揣摩着周围人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