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木钵炖菜吃的精光,两个孩子吃得碗格外干净。
章有银把碗筷放木钵里,再收拾桌椅。
章小水也双手搬着到他咯吱窝高的背靠椅子,两小短腿弯弯屈膝使劲儿,嗨呀嗨呀的往屋里挪,椅脚在地上滑动,林四见状搬起椅脚,两人合作轻轻松松。
起风了,薄暮浮动,院子边种的苞谷叶子沙沙招手摇晃,晾衣架上的衣裳也鼓动飘着。
章小水哇了声,张开手臂仰着头,在院子里追着风跑。
哐当一声,椅子撒手落地,重量全倾斜在搬着椅脚的林四手臂上。他脚步踉跄一下,在昏暗中皱眉,余光随即扫一旁的李瑜又敛下神情,继续往回搬椅子。
章小水哇啦啦的闹腾,林四不知道他哇什么,反正眼睛很亮,嘴里还嚷嚷着捉风了捉风了。
“阿爹,风挠我脖子啦。”
“阿爹,风从背后推我诶!”
风吹起章小水额前的茸茸碎发,天边红霞像水面似的荡起涟漪,还有一只小白羊哒哒地在泛蓝的天空里跑。
“阿爹,快看,又有小羊在天上跑!”
“我们今后也要养小羊,然后把它赶在草地里是,让它吃饱饱,我们也可以吃饱饱了。”
林四从堂屋出来看见章小水嘴角流出一丝可疑的水亮。他还没看清时,章小水背着他滋溜一声,呼啦啦绕着院子跑起来了。
好幼稚。
章小水还拉开被风吹膨胀的袖口,露出肉嘟嘟的小手腕,说是风在给他洗手。脑袋上本就松散的发髻吹散了,软踏踏的头发糊了他一脸,两手兴奋的在风里颤颤地左右晃悠。
好像个没脑子的小水鬼。
风还挺大,眼见晾衣架上的衣裳要被吹掉了,章小水还在和风纠缠呢。屋檐下的大……大人也没见去收。
林四犹豫了下,朝晾衣架走去。
他只是想抢了章小水的活,图个表现。
至于章小水哭不哭的他不会在意。
章小水见他在收衣服,霎时后脚跟发力冲来了。
那势如破风的冲劲儿让林四浑身戒备好像又要打架。但章小水两眼亮亮道,“哥哥你真有哥哥的样子!就是比我懂事些!”
林四暗暗松了紧绷的手臂。
他不懂小孩子的脑子,没出声,只默不作声地收衣服。
章小水丝毫没受挫折,他阿爹说了要多包容哥哥多夸夸哥哥。而且哥哥真的好像受伤的小狗,看谁都龇牙咧嘴的想咬一口。
包容他会啊,而且他还做的很好呢。
就像刚捉回来的小猪仔一样,他每天都会割新鲜的猪草,一日三餐都换干净的水,还会趴在猪栏边,轻言细语地哄它快快吃赶紧长大。
效果非常好,一开始小猪仔到陌生的环境不适应,看着他吓得往角落里钻。但现在他一去猪圈,小猪仔摇着打卷的尾巴哼哼凑来呢。
哥哥怎么都要比小猪仔聪明吧。
他一定可以的!
章小水干劲儿满满的眼睛,下一刻就被风吹落的衣裳捂住了脑袋。
章有银的衣裳宽大的很,像个袍子罩在章小水脑袋上。小脑袋在衣裳下拱动沽涌,小手扯的衣裳晃来晃去就是没扯动。当然扯不动,因为衣裳一角卡着晾衣架的木缝里。
林四背着屋檐下的李瑜,神色冷漠地瞧着被衣裳吃了的小孩子。
见小孩子在衣裳下抗争蠕动,嘴里还逐渐不耐烦地哎呀哎呀的,他心里有些诡异地喜悦。
但下一刻,林四沉着脸压下嘴角弧度。
这一家都是小白羊,他不能表现得太危险了。
衣裳下的小脑袋左右歪着绷着布料使劲儿挣脱,林四把卡在衣架缝隙里的衣角取下,章小水惯性前倾,一下子就撞到了林四身上。
林四被撞的后退几步,正想骂人,衣裳下钻出红通通冒汗的章小水。他喘了口气道,“哥哥你真好,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要被裹多久呢。”
林四嘴角抽了下,抿嘴没说话。
他上面有四个哥哥,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妹妹。他可从来没听过他们任何人喊出“哥哥”两字。
兄弟姐妹不是亲人,是仇人。
章小水还看他脸色,喋喋不休又善解人意道,“哥哥没关系的,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乱很不安,我家小猪仔……”
“水宝。过来下。”屋檐下一直没出声的李瑜打断了儿子。
一听阿爹喊他,高兴地冲到屋檐下,但嘴边话卡一半难受的很。他在心里默默补全:我家小猪仔夸夸后都会咧嘴嗷嗷叫的!
他一边冲一边想,虽然他想扑进阿爹的怀里,可阿爹看着很没力气的样子。章小水只半蹲在李瑜膝边。
“阿爹要什么?喝水还是有蚊虫还是冷了?”
李瑜笑摸他脑袋上的汗渍,“没,今晚是和哥哥睡还是和我睡。”
林四有些紧张了。他想睡地铺。一个人。
村子里没什么男女哥儿大防之说。外面还在战乱都是逃难落脚来的,饭都吃不上没人讲究这些。
不过李瑜还是问章小水意见。
“水宝可以和我睡,阿爹和哥哥睡。”
和阿爹睡!章小水很心动。
他五岁时,他的小床就搬出了阿爹屋子。
那时候他哭了好久,不哭一顿就睡不着。不过后来他半梦半醒,知道爹爹会来看他,而且他害怕的时候,爹爹说蟋蟀都会给他唱歌,听着虫鸣他也就不怕一个人睡了。
他下意识扭头看灶屋里,只见他人高马大的爹爹扒拉着门框,脸躲在暗处紧张兮兮地望着他。
章小水想了想道,“爹爹还是和阿爹睡,阿爹晚上喝水起夜点灯,爹爹都可以照顾好。”
他说完扭头,只见他阿爹苦巴巴的眉眼绽放了。
章小水心里看着高兴,说话的语调也更加轻快喜悦了,只听他甜甜道:
“我和哥哥睡,我喜欢哥哥。”
抱着衣服的林四蹙着眉头,胳膊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
你明明骂我是狗。
比我还会装。
林四暗暗琢磨心思时,章有银在得知还能继续和媳妇儿睡后,拿着扁担和水桶去河边的水井挑水去了。
打一口井水要不少钱和人工,全村二十四户,连村长家都没水井。
村民一起出力在河边寻了山泉打了一口井,吃水用水都是从井水里挑。
白天在外面忙短工或者忙地里庄稼,村民都是晚上趁着月光挑水。
晚上的水井也很宝贝,井底的冒水口只小碗大小,出水量也不稳定。去迟了落人后头,要等水井水位回升才能继续打水。所以一到晚上,水井边是最热闹的。有时候村民避开人多,深夜挑水也很常见。
此时饭点后人正多,章有银还在路上碰见了白日一起出工的村民。
章有银最开始能有工做,多亏了这些村民带着,当然开始时他拿的钱也会少一些。后面他成熟手了,村民里的工头倒是没扣他钱了。
现在也是一样,有活了也会叫章有银。
只是有些又苦又累的抠搜烂活,或者主人家爱拖欠工钱的,工头不好直接拒绝就会让章有银去。林屠夫家的活就是这样来的。
看着三十文的钱好像很大方,但工头知道林屠夫尿性,才安排傻子去。
不管处于好意还是私心,对章有银来说他只要接到活就很开心。
他每天等李瑜发两文钱,然后就扛着褡裢,怀里揣里个薄饼早早去村口等着,和村民一起出门做工。
就是眼里只有活没有钱,只有乐没有苦。
村民们都在愁半月后的人头税,章有银就浑然不察。
虽然战乱逃荒老人和孩子死的多,但村子里每户人家基本都是四五人口的家庭。这一下子就要缴六七百文,家家户户都在愁。
此时章有银的乐呵呵显得格格不入,村民还以为他把林屠夫家的工钱取到了。
“章憨包,啥事儿这么高兴?取到钱了?”
章有银本走在后面的,前面三个人听见身后欢快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傻子来了。
此时都回头站在原地问他。
甚至有个人还嫌弃扁担重,直接立在了地上等章有银话头。
章有银单手扶着肩膀上的扁担,一手摸脑袋嘿嘿笑,“对啊,家里多了个宝贝。”
宝贝?
林屠夫是出了名的霸道铁公鸡。每次买肥肉能把筒子骨藏在肉里卖出去。砍五花肉有一半都是排骨。也别说去旁的肉摊子买了,这个镇上就他一家屠夫。别人哪敢和他地痞抢生意。
“什么宝贝?”
章有银张嘴准备说,但随即皱眉紧紧抿住了嘴巴。
“诶,这憨包今天怎么不答了?往常可是有问必答的。”
章有银可没功夫回答他,挑着水桶从三人面前过去了。
他越不回答,人家就觉得反常越发好奇。
究竟是什么宝贝,傻子也学会遮遮掩掩了。
身后三人还没发觉不对,只跟着他身后不停追问他。
于是章有银埋着头第一个到水井了。
水井呈一个口字,上面用大石块盖着,村民舀完水习惯把瓜瓢放上面,也经常忘记拿回去。井口略高,六岁的孩子是够不到的。一是防止小孩子好奇掉井水里,二是不懂事泼皮往井里撒尿。
章有银放下水桶,将扁担靠在井边石壁上,拿木瓢哐哐把两大桶灌满,井水水位线下降了三分之二。
章有银力气大,水桶也比别人家大一圈。别人家的单个木桶装水四十多斤,他的水桶能装六十斤。他装满了水,后面的三个就只能干等两刻钟,等水位线回升高位,不然夜晚看不见舀的水多砂石浑浊。
那三人脑袋长满了蚊子包,也没明白章有银到底得了什么宝贝。
“傻子到底得了什么宝贝?”
“哎呀!”一人一巴掌拍死脸上吸满血的蚊子,懊恼道,“什么什么宝贝,我们被傻子耍了,好好的第一名被他后面的抢先了。”
“他娘的,这井水回水太慢了,等到什么时候去。回去晚了婆娘又吼。”
“那你们得让老弟我先来,毕竟我脚先下井边。”
“别和我抢,我的桶先前就放在井水边排着嘞。”
……
月亮在章有银水桶里轻轻晃荡,他也不敢多瞧,挑着水稳稳当当地回到家里。
李瑜本以为他落在后面,不会这么快排到打水的,没想到回来这么快。
“这么快?”李瑜问道。
“因为我记得阿瑜说路上不要闲聊,要闷头挑水重要。”
章有银紧闭的嘴巴终于放松了。
一路来可憋死他了。
他还有些得意道,“我听阿瑜的话,我就是第一名啦。”
李瑜也没忍住笑了下,章小水也很高兴觉得他爹爹就十分厉害聪明。
不然后去还能先回来?
明明是他们傻!
章小水欢呼了下,见林四木木的还神游天外,于是拉起他的手腕高举嗷呜,在风里甩甩的。
章小水热烘烘的手心贴着他手腕,林四不习惯这般,抗拒的抽手。
章小水立马松手,然后一脸期待的把手心递给林四,开心道,“哇,哥哥真好,哥哥会主动牵弟弟的手了。”
小猪仔也是这样,第一天拘谨怕生,第三天就会主动拿粉粉的鼻头拱他手心了。
林四看着他清澈亮亮的眼睛,不情不愿握住了面前的小手心。
章小水立马欣喜,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道,“哥哥果然比较聪明些。”
只要半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