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离风一般旋了出去,桌上便就又剩他一人了。
容隐垂眸,扫过一众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却毫无食欲。他搁下筷子,整个人被落寞笼罩着,无处宣泄的憋闷催促着他来到竹林间的空地上,炸有无数铮铮剑鸣。
不知过了多久,气息有些乱了的容隐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站定场中。也是这一站,他看清了翠竹下挺拔的卫离。
容隐的心漏了一拍,收了剑朝他迈步:“你……”
卫离掏出一块随身的锦帕,很是自然地去擦他脸上的薄汗,边擦边道:“师兄,我想和你说一件事,但是此事不能告诉除你我外的任何人。”
容隐:“好。”
卫离轻笑,问:“师兄你不问我是何事吗?”
容隐摇头,笃定道:“你不会为难我。”
最后一点汗水被擦干,卫离重重捏住锦帕,偷塞回胸口处,道:“岑师兄喜欢上了一位山脚下的姑娘,可这位姑娘,她家里不拿她当人看,甚至还泼脏水污蔑她的母亲。”说到这儿,卫离变得支吾起来,“我方才便是去找岑师兄告知此事了,他说他要下山,娶了这位姑娘。”
容隐点头,问:“你怕她不愿?”
告罪的话堵在嘴边,卫离疑道:“师兄如何得知?”
容隐的目光终于从卫离身上移开,那双净冷的眸子中蒙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若我是她,母亲有冤,定会帮她洗刷冤屈,而后再行嫁娶之事。”
“确是如此。”卫离并未察觉那点变化,“可岑师兄也是位犟的,认定的事儿哪儿会那么容易更改?”
卫离叹了口气,道:“我怕他们心中装着彼此,却闹得个不欢而散的下场。”
容隐“嗯”了一声,问:“你要帮他们?”
卫离不答话,像是在思考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见此,容隐又道:“你又要私自下山了。”
“师兄,你眼下可不可以装作不知情啊?”卫离揪住他的衣袖,声音愈发小了,“待我办完了事儿,自会去甄师叔那领罚的……”
“嗯。”容隐道,“我同你一道去。”
卫离大声道:“万万不可!”
容隐疑道:“为何你能去,我不能去?”
卫离立时跪在地上,仰着脸看向容隐:“虽说鞭子抽在身上没那么疼,可也会留疤的,我不想让师兄受这样的苦楚。”
见过卫离受刑的模样,也曾亲手责罚过他,容隐自然知道血肉横飞是何模样,咬牙也止不住的痛吟又有多让人揪心。他伸出手,拍在卫离肩上,见他起来了,又伸手想要掸净他衣摆处的灰尘。
只是那只手还未触及到脏处,便被卫离攥住了手腕。
容隐抬头,说出了心里话:“肉体凡胎,怎会不疼?”
这句话与“伤在你身,疼在我心”又有何异?卫离心头一颤,恨不得立时便将容隐搂住,拥地紧紧的,将他揉进骨血之中才好。
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握住容隐的手却止不住颤抖:“师兄……”
或许是他握得太紧,震得容隐眸光闪动:“我去找师父,而后一起下山。”
卫离深深吸下一口气,压下了躁动,道:“去找掌门师叔前,我先帮师兄疏通……”
“嗯。”
二人一前一后,甫一踏出念醍殿的大门,便被一道突然窜出的墨绿吓到顿足。那道墨绿扑倒卫离脚下,死死攥住他的脚踝。
忽然他脚边就躺了个人,挣也挣不开,挡在容隐身前的卫离大吃一惊。他蹲下身来,拽住岑风华的胳膊,往上提了提,没提动,这才劝道:“岑师兄,你冷静些,先放开我,那么多人都看着呢。”
“卫离,你是不是要下山了?”岑风华的手越抓越紧,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你带上我,带上我!”
卫离看向容隐,见他点了头,这才道:“可以是可以。”他托起趴在地上的岑风华,“不过先说好了,下了山,岑师兄万事都得听我们的。”
岑风华哪有不依的道理:“好,我听你的!”
三人连夜下了山,在靠近城郊的一间客栈要了三间房,打算在卫离房中商讨解救之法。
方一坐下,憋了一路的岑风华忍不住问:“我们为何在客栈下榻?”
“村里人多眼杂,谁谁家的猪清早下了几只小猪,晚上就能传成谁谁家生崽子了。”卫离搁下喝了一半的茶杯,“我们三个大男人过去,你是想让村里人嚼她舌根子,说她有其母必有其女么?”
岑风华想清其中利害关系,皱紧眉头,唉声叹气,又站起身,满屋子乱走,看的余下二人心中烦闷。
容隐问:“你上次?”
似是晚说了一秒,容隐就要弃他而去一般,卫离说地飞快:“我上次是变作师父的模样,去送的信。”
容隐点点头,信了他的话。
见二人并不认真思考的模样,岑风华开口了:“上次的事儿已经过去了,这次的事儿你们可想到要如何做了?”
卫离蜷曲的手摊平了,放空的目光望向容隐,又很快收回。
岑风华心中焦急,见他久不说话,问:“你看大师兄作甚?”
被他这么一说,容隐也看向了他。
卫离硬着头皮道:“我是有一个想法,就是有些伤天害理……”
岑风华重重一拍桌子,怒道:“伤天害理?我恨不得活剐了那老贼!”
卫离抬头看他,咧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岑师兄,你收收气。”
见岑风华冷静了些,卫离这才循循善诱道:“你们说,世上多数女子最看重的东西是贞洁,那男人最看重的是什么?”
岑风华:“不知道。”
卫离只好自问自答:“是权力。”
岑风华不解问:“他一个庄稼汉,哪里来的权力?”
卫离又道:“能在妻儿面前作威作福也叫使用权力。”
岑风华细想了一下,在外被人欺负,回了家在妻儿面前打肿脸充胖子,仍旧是憋屈的,便问:“这也算是?”
“嗯。”见他不明所以,卫离换了个方式问,“岑师兄不如说说,我们这些修士,最害怕的是什么?”
岑风华试探道:“打不过妖怪被打死?”
卫离不再卖关子:“岑师兄你不觉得,比起被妖怪打死,灵力尽失,筋骨寸断,又在曾经守护的百姓面前活上千百年更加难以接受吗?”
试想若是他到了那般境地,定是不想活的。岑风华恍然大悟道:“你是想让他种不成庄稼?”
容隐忍不住道:“他是想让那人做不成家里的顶梁柱,变成拖累,不被妻儿所喜。”
岑风华先是震惊于说出这番话的是秉正无私的大师兄,继而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将卫离看了个遍,直把人盯到发毛了才轻声唤了句:“小师弟。”
卫离:“嗯?”
岑风华肯定道:“你好阴毒。”
卫离:……
“岑师兄你觉得这法子阴毒么?”卫离道,“视若你是陆姑娘的娘,嫁与一人,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夫君钟爱,儿女孝顺。可有人非要你的这点所求无法成真。
婚后,你夫君日日流连青楼,对你更是动辄打骂。
十月怀胎,你独自一人走过鬼门关,得了个闺女,她还那样小,正是需要人保护的时候。可你的夫君,你女儿的爹,却要将你赶走。你舍不得她,可你不能不走。
或许你同他说了要好好对待闺女,他也可能应下了,但事实是他拿你心爱的女儿当作奴仆,将家中的脏活累活全都扔予她来做,不顺心了便动辄打骂。不仅如此,他还要在你女儿面前说些,没人疼爱你是因为你娘不守妇道的话,让她恨上为她吞下许多苦的你。”
卫离顿了顿,问:“岑师兄,若是由你来经历这些,你不恨么?”
“小师弟你冷静些。”岑风华抬手作投降状,笑道,“我并非不知道那庄稼汉所做之事过于歹毒,师兄的意思是你这打蛇打七寸的招数太过精准。”
卫离给两位师兄各斟了一杯茶:“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岑风华并未举杯,而是看向悠然品茗的容隐,他是那样的从容自若,没有一点要责怪卫离的意思,不禁好奇道:“你这样我不奇怪,不过你都说到这份上了,大师兄怎么还不教训你?”
容隐没有说话,卫离抢道:“为人父母者,自然最见不得子女受委屈。”
“父母?”岑风华愕然,“子女?”
两人都没理他,卫离更是起身挡住他的视线:“师兄,要休息么?”
容隐摇头,抬头同他商量:“今夜便去小雀村可好?”
卫离点头,问:“师兄可是有办法了?”
容隐:“嗯。”
一轮明月皓皎盈盈,高高悬上青冥,映临乡间小径似灯带长明。其上马车辘辘慢慢行,惊起知了嘶鸣。
“大师兄,我能不能和小师弟一样,也扮成你的小厮啊?”
说话的人正是岑风华,不过声音却是属于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的。他此刻正坐在马车前,攥着帘子往里瞧。
卫离打趣道:“岑师兄,你莫不是想让我来扮这个丫鬟,和陆姑娘做一回闺中密友?”
岑风华抽空看了他一眼,下一刻却直接背过身去,嘴里还念叨着:“算了算了。”
算了?卫离心道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一手牵着缰绳,往中间一挪,问道:“岑师兄,你记住师兄说的话了么?”
话音未落,岑风华竟捏住了鼻子,好似他浑身冒着毒气一般。卫离正要将他掰过来,便听岑风华道:“好了小师弟你别说话了。”
卫离便闭了嘴,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谁知他只是看了自己一样,就又转了回去:“你顶着这样一张脸,就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卫离疑道:“我这张脸怎的了?”
“怎的了?”确保自己完全看不见卫离的脸后,岑风华恨恨道,“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找不到一张这么丑的脸!”
闻言,卫离施展法术凝出一面镜子,照向自己。
只见镜中之人獐头鼠目,眉发稀疏,颧骨高突,鼻塌如猪,满口黄牙如锯齿暴露。
不仅如此,那麻麻赖赖的面皮上,黏了许多长长毛的痦子。
这副模样,说他是只厉鬼邪煞都比说他是个人更加可信。可正因如此,旁人见了他,才会怕他,才能解决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卫离笑道:“丑得独一无二,这不好么?”
说完这句,卫离听见岑风华叹了一口气。下一刻,他鼓起勇气看了自己一眼,仅仅只是一眼,岑风华便歪过身去,狂呕不止。
卫离:……
他这张脸,居然还有这样的功效么?卫离轻咳一声,又朝他那边挪了挪,道:“岑师兄你至于么?”
“别靠近我。”岑风华左手背后,还不忘将手藏在袖子里,边呕边道,“卫离,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有股恶臭味儿?”
闻言,卫离将头埋进衣襟中,大口吸气。再次抬头时,他无辜道:“没有啊,什么味道都没有。”
“我闻到的就是臭的。”拍拍胸脯顺下一口气,岑风华的声音忽然拔高,“臭气熏天,催人欲呕!”
真这么恶心么?有些胸闷的卫离不再说话,专心赶马,便见路边多了辆高大的东西:“前面怎么有辆马车?”
“我去看看。”
岑风华下了马车,来到停在路边的马车前,还未开口,那边的马夫便开口问:“这位姑娘,请问你是小雀村的人么?”
岑风华:“不是。”
那车夫抱拳道:“叨扰了。”
卫离:“你们找小雀村做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撕心裂肺的叫喊划破夜幕,惊起震耳欲聋的犬吠,却遮盖不住车夫的下半句话,“有鬼啊——”
岑风华一边推着卫离往自家马车上走,一边摆手解释:“不是鬼不是鬼!”
车夫却是一句话也无法听进,不顾尊卑有别,拼了命地往自家马车里钻。这边现场混乱无比,那边四通八达的小路里已冲出了许多汉子,间或还有胆大的女孩儿,全都拿着棍子锄头,更有甚者,将自家石刀都提了出来。
村民们自发围成一圈,将两辆马车圈起来,人群中不断响起暴怒的质问:
“怎么回事儿?鬼哭狼嚎地喊什么?!”
“你们是谁?打哪来的?要做什么?”
“全部下车,不然就把你们的车都给烧了!”
“对!马也得留下!”
卫离想,自己这张脸若是被村民们看到,不知道要被当成什么妖怪斩杀呢,便心安理得地躲在帘子后面,还将容隐也堵在里面了。他跪在木板,观察外面的情形,见对面的马车上走下一位天青衣衫的文弱书生。
那书生站到空地上,对着四周一拜,道:“不才名叫何亮,从平江来,来找我表姐。”他指向身后跟着的哆哆嗦嗦的两个人,介绍道,“这两位是我家丫鬟和小厮。”
他只说了几句话,似是得了村民信任,便有人将矛头转向了他们:“你们呢?”
岑风华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要怎么说了。这和方才讲得可不一样,卫离将计就计道:“我们也是平江来的,来找我家公子的表妹,我家公子名叫何明。”
一个大汉问:“一个何明,一个何亮,你们是兄弟?”
何亮正欲摇头,便见车上走下一人,轻声道:“三公子。”
他本不欲应答的,因为他不是那劳什子三公子,可他就是看了,且看清了唤他的人是何模样。这一看,何亮便翻着白眼晕过去了。倒下之前被小厮托住,不至于摔倒在地。
有人喊道:“他怎么了?”
卫离转过头去,冲村民们一笑,可得到的却是一阵高过一阵的诸如“鬼啊!”“妖怪啊!”“这是什么丑东西”之类的尖叫。
卫离一阵无语,却仍是好脾性道:“诸位,我是人。”
原本握着武器严守以待村民们又开始窸窸窣窣:
“怎么会有长得这么恶心的人?”
“我的眼睛都要长疮了。”
“丑八怪,快滚开我们村!”
卫离作出一副心痛的模样,道:“真的有这么丑么?”
他不矫揉做作的时候还好,一旦脸上多了表情,无论是哭是笑,都使他丑上了一层新高度,简直让见过他的人都恨不得自戳双目,再看不见的好。
不过他还是很善良的。
卫离淡笑着朝何亮走近,又被他的丫鬟拦住:“别过来,你这丑八怪别想碰我家公子!”
尖锐的声音刺地他耳朵有些疼,卫离旁若无人地挖了挖耳朵,终于来到何亮近前,手指掐上何亮人中,不多时,双眼紧闭的人便悠悠转醒。只是见了他的那一瞬,那双含情的桃花眼又不见了瞳仁,再度被眼皮盖住了。
如此三次,卫离暗自给他下了清醒符:“三公子,你可不能再晕了。”
何亮扶着头,支吾道:“什么三公子?”
卫离看向马车的方向:“三公子,你糊涂了。大公子还在车上呢,你得去拜会一下。”
何亮转头看看哭泣不止的丫鬟,又看看瘫软在地颤抖不止的小厮,自觉双膝酸软,就要跪倒。
卫离好心地提了他一把,道:“三公子,我来扶您。”
何亮下意识朝他看去,旋即低下头去,表情痛苦:“不必了不必了!”他招招手,唤道,“平炎,你来扶我。”
丫鬟浑身一颤,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挪到何亮身边。两人共同搀扶着,磨磨蹭蹭地往车边赶。可好不容易挪到车边了,何亮的腿怎么也迈不开了,试了好几遍,差点就要磕掉牙。
时间一长,村民们可不乐意了。他们抻直脑袋地瞧热闹,还不忘与身边之人交谈:
“你说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啊?怎么就来我们村了呢?”
“那谁知道,咱们这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他们偷。”
“哪有偷子坐马车来,指不定真就是公子哥来探亲的。”
“那哪能信呢,他们看着也不像一家人啊……”
“村长!”一个年轻小伙子跑到最前面,和眼前的老翁咬耳朵,“我看他们不像个好人啊,特别是那个丑八怪!”
一女孩儿道:“这还不简单,他们既然说是来找人的,又是兄弟,让他们一起说出来找的那个人是谁不见成了么?”
“对对对!”
“你,何亮。”老村长道,“还有车里的那位,你们一起说你们的表姐妹,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