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高级病房里,两张病床并排而放,床上睡着的两人都戴着透明呼吸面罩,身体各部位连接着医疗仪器,手上打着点滴。
病房的玻璃窗外,主治医生交代了一系列事宜后离开,留卫局和几名警察在原地。
岩阳公馆里的证据烧得一点不剩,石雕藏尸案查到如今功亏一篑,连于华康的影子都别想抓到。
临时征用军用武器的贺星洲与舒小文疗伤完毕后,正在市局单独分割出来的私人房间里自省,等待联盟监察部进一步审讯。
卫局头疼地摘下眼镜,隔着玻璃窗望向昏迷不醒的两人:“联盟安全部还是和当年一样,不把捉妖当回事儿。调用点武器就要死要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冲锋陷阵的是他们。”
“可不是,当年除了越组长,专案组全军覆灭的事故到今天还没有妥善处理,就拖着耗着,看谁的命长。”级别稍高的其中一名警察回答道。
卫局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动长了点赘肉的粗脖问:“这事儿越正青还不知道吧?”
“瞒着,不然我们还得忙着去守住市局,那两夫妇的手段以前也不是没见识过。”警察想起当年越川差点被蛇妖伤得没命,越正青和越太太在所有能说上话的联盟政府机关里大闹天宫,背后的冷汗就唰唰地冒出来。
“小两个月都没什么消息,你以为能瞒多久?”卫局连续几夜失眠睡不着觉,眼皮松弛发皱地耷拉着,像棵枯草。
“医生诊断醒过来的时间不好说,只能慢慢等了。”
卫局看了眼收到消息的手机,是联盟安全部发来的紧急会议通知,忍不住骂了两句,窝窝囊囊地走进了电梯。
转眼又过了几天,专案组仅剩的流动人力老虞料理完繁琐的手续流程后,终于获取了进入病房看护的资格,穿着无菌服戴着一次性帽子走入房间。
越川和俞简依旧平静地睡着,显示器里的生理指标平稳,但苏醒似乎仍是症结所在。
详细咨询过医生护士的虞柯被告诫完一大堆听不明白的医学专有名词后,只能凭借自己的生活经验概括出越川比俞简的伤得更重些,除了弹片炸裂伤、烧伤,还有舌尖伤,甚至连视觉都受到了重创。
俞简虽然基本躲过了这些皮外伤,但身体机能遭到极度低温的严重破坏,短时间内想要醒过来的可能性也不高。
虞柯站在两张床中间,五味杂陈地俯看着两个躺在白床被里的人,唇动了动,又不知道说什么,与谁说,最后只能低低地念了句:“……快醒来吧。”
他抹了把眼睛,把头顶上的医护帽扶正,打算出去透会儿气,再回到那空无一人的别墅里吃上口凉饭缓缓。
脚步刚抬起来,眼角的余光里左边那张床上的人手指弹了两下,又恢复了原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虞柯不死心地又盯了会儿,藏在棉被里冷白色的脸没有任何变化,呼吸罩上一会儿喷出白雾,一会儿又消失,毫无醒来的征兆。
虞柯转过身,却被后方一句轻得不仔细听根本留意不到的低喃唤住。
“越川……”
俞简的嗓子伤后还未好全,像是还浸在沉凝的冰水里,被寒冷锥着,被疾风割着,听起来就像腊月里被折断的梅枝一头栽进了积雪里。
虞柯忙调转回头,弯下腰叫道:“俞简!听得见吗?俞简!”
俞简觉得一向轻薄的眼皮太重,仿佛手指一掐能从里面滚出成把成把的钢珠和废铁,相比起来还是动动嘴唇容易,尽管干燥到快龟裂,但好歹不那么痛。
“嗯……”
他放弃了,连嘴唇都懒得动,只扯了下声带,即使不睁眼,他都可以想象出自己躺在床上跟一具干.尸一样的画面。
虞柯果断按下床头叫铃,激动得结巴:“俞简,你、你等等啊……医生马上就来了!”
几秒后,一群穿着白大褂、身量修长的医护人员推着器械车声势浩大地闯进来,就算是命悬一线的植物人都能被那叮叮咚咚的撞击声喊起来,但不包括越川。
医生扒开俞简的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又检查了他的全身,体温、血糖、脉搏,方方面面,一应俱全。
终于盖棺定论:“这么弱的身体,这么重的伤,小两天就醒,真是医学奇迹。”
俞简被折腾得越发疲,耗着最后一口气撑开眼皮,转动眼珠子看遍面前拥上来的所有人的脸,难掩眼底的情绪。
虞柯知道他在失落,从侧边让出一块空间,好让他能看见邻床上沉睡的越川。
俞简过于瘦削的脸一动就能从呼吸罩的绑绳里抽出来,他偏头去看越川,从□□的面孔到被绷带裹住的长颈,其余所有部位都没入略显可怖的纯白。
“……他怎么样?”
虞柯止住口无遮拦的医生,斟酌着答道:“暂时还没醒过来,但应该快了。”
俞简从越川身上收回目光,不带感情地与虞柯对视,没有再说什么。
虞柯心里一清二楚,自己撒的谎早就被俞简在无形中戳穿无数次了,只不过这么多人面前卖了他个面子,也可能是领了他不值当的情。
俞简闭上眼,等所有不相干的人都出去后,才再次有反应,还是原来的那句话:“……他怎么样?”
虞柯像被皮肉凌迟一样站不住,只能把重量都承在椅子上:“脑出血,身上的伤更不用说,不等个十天半个月,醒不过来。”
“……”病房里安静得窒息,虞柯不敢去看俞简的表情,还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但肯定不可能,只有脑子少根筋的才会睡得着。
“我知道了。”俞简用手直接掀翻了呼吸罩,把脸缩进被子里。
“哎,那你好好休息,我过几天再来,护工已经请好了,一日三餐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跟她说。”虞柯局促地念叨着,从比台风眼气压还要低的病房里迈了出来,又在走廊里的座椅上守了几分钟才离开。
“我儿子在哪里?”越正青打了几十遍越川的手机都显示关机,心觉不对,和越太太买了最近一班机票,从温暖惬意的南半球直飞到闵汇,两脚刚着地就歇不住地赶进了市局。
“叫你们能说上话的人出来。”越太太就算没怎么打理也妩媚动人,看上去还比寻常女人多了分独有的豪爽气概。
“您二位先坐会儿,别着急,我、我这就去找我们领导。”守门的小警察一眨眼就跑没影了,连警帽都掉在楼梯上滚落下来。
卫局老早就听见楼下的动静了,只不过装聋作哑地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见办公室门被打开实在没处躲,只能硬着头皮走下楼到这对不好惹的夫妇面前。
“喝口茶,先喝口茶。”卫局坐下来,把茶杯往前一推。
“喝什么喝,就你们警局里这种劣质的便宜货,谁能喝得下嘴?”越正青话锋直指来事,让卫局避无可避,“越川人呢?我怎么联系不上他?被你吃了?”
“……”卫局多少还是见过大场面的,只稍微湿了点衣领口,“是这样,越川在前几天的缉妖行动中受了点小伤,现在正在治疗休养。”
越正青根本就没听完,揪起卫局湿透了的衣领,六十岁高龄却一身腱子肉,平时比同辈的卫局不知道自律多少,就是为了此刻能在和这群伪君子博弈时占到上风。
“小伤?哪种小伤?掉了根头发的小伤还是缺胳膊断腿的小伤?”越正青的手劲挺大,快把这件穿旧了的衬衫领头扯变形了。
越太太则翘着脚靠在沙发上,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对越正青的举动不说有多赞同,也不见得有什么反对,毕竟君子动口不动手只适用于旁人,越氏一大家子都不吃这一套。
“越总!冷静啊!”小警察刚接完水就看见自家领导平日里唯我独尊的脸面正被踩在脚下碾压,背地里幸灾乐祸,但明面上不敢多有造次。
“把医院地址发给我!要是越川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这帮人什么结果不用我说了吧?”越正青松开手,卫局撑住沙发垫硬是没滑到地上,“一不给装备,二不给救援,让普通人在前方当炮灰,冗杂的机构倒是多,迟早会被妖灭完!”
卫局看着两个从市局大门消失的残影,对自己方才说的话心虚得不行,又不能因为这两口子的威胁惊动整个市局进入一级警备状态,只好理了理衣袖,假装镇定地回了办公室,实则脑子里盘算着接下来的后路。
这几天俞简已经恢复得能够下床了,也不用时时刻刻地靠呼吸机和输点滴,二十四个小时里有十四个钟头都坐在越川床边照顾,有时候坐得累了就用手撑着脑袋,头一点一点的,像一株被风吹动的向日葵。
直到今天下午,有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托住他将落撞向床杆的头,俞简才猛然惊醒,看向几日内仅鲜活在自己睡梦里的人。
“怎么不去床上睡?”越川比俞简初醒过来时不知道精神多少倍,但病气未消,再拙的眼也是能看出来的。
“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我去叫医生。”俞简起身要往外走,却被一把带到床上,两人贴近得几乎咫尺,越川呼吸罩里的气息来回洒在眼前。
“帮我摘一下。”
俞简抽出手,指尖沿着越川的侧脸顺过去到耳背,把结绳线头扯出来,面罩一下子松了,掉在床的远端。
“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吗?”越川的脸被氤氲在罩子里的水蒸气染上湿润,两眼从俞简的眼睛移到鼻梁再到嘴唇,定住不动。
“但是我又起不来。”越川直起脖子,又塌塌地躺回枕头上,刚才还颇为有力的手也像泡软的面条垂在床边,“俞简,要不要亲我一下?”
俞简知道越川在仗着自己还未痊愈的资本,在他面前像是有了赌注的充分筹码,又或者说是心里有了被爱的底气和依仗,所以不再如之前般有所顾忌,把某些藏得很深的属性逐渐暴露出来。
俞简没有回答,视线下滑,俯下头,一截白嫩纤瘦的后颈露出来,他凑近越川的嘴角,很轻地啄了一口,越川都还来不及回味就已分离,直到病房的门口突然传来一声东西砸在地上的响动。
越川把头转到贴近门的一边,吃惊地失声叫出来:“妈……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