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谢御清楚记得,树妖的神情稍变,他慈眉善目的面容有些动容,眼里是化不去的难过。
树妖说:“我没生他的气。”
他杵着拐杖,语气平缓:“枕头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儿,他很小的时候,都是我在照顾他。这些事情都是小打闹,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谢御:“嗯。”
他问:“可我听闻,你做了为难他的事情?”
树妖愣了下,说:“也算吧。”
“我的确做了瞒着他的事情,但却是为了他好,就算让我重新选择,我也只能这样去做。”
树妖道:“他入世之后,有了自己的判断,孰轻孰重,是对是错、终归跟之前不一样了。”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谢御大致从树妖模糊的词汇中判断出,这件事情对姜枕的伤害不算太大、如果真的不可原谅,姜枕也不会觉得内疚。
谢御道:“你应该庆幸,这很好。”
一直被蒙在鼓里,不能有自己的想法,是极为惨痛的。他庆幸姜枕有自己的思绪和心事,而这些事情都会由自己来化解。
树妖笑了两声:“是啊……小时候,他光在树荫下睡觉便很满足,而转头,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这或许就是长大吧、竟然已经成家了。”
树妖问:“你们要离开这儿了?”
谢御知道树妖的能力,很多话都瞒不过他的耳朵和根须,并未隐瞒:“嗯。”
“离开这啊……”树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叹息道:“去吧。”
“谢御,当日成亲,你向我发誓会对他好,切莫忘记。”树妖道,“我信得过你,可如果他做错了什么事,你也不要怪他。”
树妖说:“他过得很苦。”
“而我没有教他,怎么更加真心,诚心实意的爱自己。”
谢御知道。
没有妖能平白受两百道天雷还不崩溃,哭闹的,更没有妖会在欺凌中半句话不说的。他在那些痛苦的事情上没有掉眼泪,却因为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的离开,感情丰富到食不下咽许久。
谢御知道姜枕过得苦,所以他将竭尽全力来爱护姜枕,哪怕是耗尽心血。
谢御道:“我会爱护他,我已经向天道发誓过。”
树妖笑了声:“好……好。”
“那我就放心了。”树妖已老矣,拥有长久的寿命和强大的修为,也无法阻止凋零。他垂下视线,说了句:“去吧,告诉姜枕,我没有怪过他。”
“相反,我想跟他说对不起。”
“原谅爷爷,一开始没有顾忌他的感受。”
—
谢御回到屋中时,姜枕还在熟睡。他先去冲澡,将自己身上的尘埃都洗干净,才回到床榻上,将姜枕抱在怀中。
怀中的人纤细,容貌却生得昳丽,好似青柳飘浮不定,却荡出明艳的涟漪。
谢御握紧姜枕的手指,挪到唇边吻了一下。
他的内心有些话想说,却好像被揪住,很难表达出来。而姜枕钻进他怀中的时候,便好像将破开的伤口填住,很是满足。
他成功抓住自己想说的话。
爱。
谢御陪姜枕歇息到了酉时,醒来的时候,天边的橙红倒映在屋中,形成倒三角的光影。
谢御抬起视线,将姜枕搂得更紧。语气也不免严肃:“金贺。”
门扉被打开,定然是有人进来。而桌案边的身影,正是金贺。
听到自己的名字,金贺像只乌龟似地转头,很慢地走过来。他似乎是想道歉的,唇一直翕动,却没说出什么话。相反,脑子不太清醒的他,已经僭越了二人的世界。
但他自己也明白,还是开口:“对不起,谢兄。”
谢御将姜枕盖住,语气漠然:“这就是你进来的理由?”
金贺摇头,道:“我没有反应过来,但你放心,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见金贺有气无力的样子,谢御内心的冷也没有降下来。他的五情本在姜枕的身上,照例来说对旁人并无看观,也难有反应。
可成为肉体凡胎之后,他便逐渐有些改变。
但谢御仍旧不是心软的人,开门见山:“还有什么事?”
金贺道:“……也没什么事。”
他看出谢御的疏离,本就脆弱的心灵受到了打击:“消潇说,金杖教的城门不日便要关了,我们最好这三日启程……我寻思着,我昨晚打了你,想趁这个机会跟你说对不起。”
谢御道:“我已经说过,无妨。”
金贺却没有听进去:“真的对不起,我当时——”
姜枕总觉得耳边有些窸窣的声音,像蚊子似地挠他。他有些不满地咕哝两声,模糊不清,但人却往谢御的怀中钻。如愿以偿地被对方揽紧,才放心地睡。
金贺放低声音:“谢兄,你们……”
谢御道:“没事便出去吧。”
金贺知道他的意思,内心有些沮丧,落魄地转过身。
谢御道:“我没怪你,相反,我也有问题。金贺,为了凤姨,好好活下去吧。”
他拍了拍姜枕的背脊,看着对方依赖自己的模样,语气也逐渐柔和:“待会儿我会跟他商量,你回去歇息吧。”
金贺背对着谢御,眼泪止不住地流。他闷声地“嗯”了一声:“我一定好好活下去!”
谢兄真的,对他太好了、金贺从来没有听见谢御这么柔和的嗓音,他擦了把眼泪,感觉自己如死灰的人生受到了鼓励,像孤火复燃。
他走出去的步伐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还将门给关上了。
谢御收回目光,轻拍姜枕的背脊。
他的视线太专注,半点也不曾挪开,本觉得耳边清净的姜枕,感觉自己又踏入了豺狼虎豹的地方。
他有点紧张地睁开半只眼睛,看见谢御那张俊脸,又放松下来,伸出手,被谢御抓住,放在自己脸边轻蹭。
谢御道:“可睡好了?”
姜枕点头:“好了。”
谢御便拿起榻上的外袍,遮住姜枕的背,裹着被褥将其一块儿抱了起来,揉在自个怀里。
谢御道:“刚才金贺来过,说金杖教的事情要提上行程,你觉得哪日好?”
姜枕道:“这么快?”
姜枕道:“再多待会儿吧。”
“去金杖教的路上肯定有些麻烦,消潇病骨支离,东风行又是腿不能走的凡人。”姜枕靠在谢御的怀里,“我得把药先炼制出来。”
谢御摸了摸他的脸:“辛苦了。”
姜枕蹭了下,干脆埋在其的颈窝里:“没事。”
他问:“你早上去哪了?枕边凉飕飕的。”
谢御道:“你发现了?”
姜枕看他:不然呢?
谢御轻笑:“我正要说这个。”
谢御道:“我去找了树妖,他让我给你传句话。”
姜枕瞬间精神:“什么?”
谢御的目光柔和,“他说,一直很抱歉瞒着你。”
姜枕张了下嘴,侧过头,谢御便怜惜地吻他的脸。更呆了,脑袋都垂下去,声音有些轻:“他给我道歉了……”
谢御“嗯”了声。
姜枕道:“其实应该是我给他道歉的。”
那些被欺瞒的委屈,好像都可以因为一句道歉变平。
谢御道:“我让他不要责怪你,也算道歉。”
姜枕呆若木鸡,因为刚醒,脑子里一时间转不过来,等意识到谢御将他的心事解决完,心脏的跳动都加快了。
“谢御……”姜枕喃喃两声。
“嗯。”谢御攥着他的手指,“开心些,姜枕。我不想看见你难过。”
姜枕点了点头:“我也是……”
他问谢御:“你跟金贺怎么样了?”
谢御吻他的脸和耳朵:“他想开了。”
姜枕便又迟钝地点头。
等他意识到事情真的都迎刃而解,变得平静又安宁的时候,内心的涟漪变得汹涌,最后惊起了浪花。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谢御温和地问:“你想说什么?”
姜枕有点迷糊地摇头,他去看谢御,见到剑修的那张俊脸,往常如淬冰般的双眸,此刻里面只有专注,仔细看,里头倒映着自己的面容。
姜枕说:“谢谢。”
他抱着谢御的脖颈,又说了声:“谢谢。”
谢御抱紧了他,只觉得内心有些肿胀、像即将成熟的野果,爆开时只有青涩的酸甜,他心疼姜枕。
如果姜枕因为这点好便要说谢谢,便要感激涕零,那他做事和活着的意义太小,他害怕自己不能做到更好,不能让眼前的人更加理所应当。
谢御摸了摸姜枕的脸:“不用说谢谢。”
“让你蹙眉半分,都是我的错。”谢御亲姜枕的脸颊,眉骨,“你要的,我都会为你去做。”
姜枕愣愣地看着他。
谢御便吻他的唇,跟他抵着额头:“歇会儿吧,待会儿想做什么?”
姜枕有点呆,想了想:“炼药……陪阿婆。”
“嗯。”
姜枕道:“……消潇的病骨,需要人参血才能改善。”
谢御道:“心头血?”
姜枕摇头,谢御便道:“记得上药。”
“不是……”姜枕道:“你别向老祖请命,不要帮我承受。”
谢御摸了摸他的脸:“知道了。”
姜枕还是怕谢御疼得厉害,他有点不安心地去摸谢御的手臂,确认没有事情,才放心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