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眉宇间的疲惫尚未完全消散。回想起昨夜的种种,宋玉盘不自觉地翻了身,将脸深深埋入枕中,两耳飞红。
家中新盖的屋宇已陆续竣工,东西两厢的屋身与屋脊皆已完成,此时匠人们正捧着青瓦,在屋顶上专心铺设。
厨房中,颂氏娴熟地揉着面团,因为孩子们说想吃馒头。
见一脸未醒的宋玉盘打着哈欠进来,她不满地嗔道:“你这孩子,一天天的,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见天的往外跑。前些日子上梁这般重要的大事你也不在,真不知你整日忙些什么。”
宋玉盘讨好地笑了笑,心里却腹俳着:祭神若是有用,又何需战鼓擂天?他才不信这世间会有什么神明。
走向灶台,他将灶膛前的宋廉替了出来,连着往灶膛里添了好几根柴,“阿娘,多包些肉馅儿的,我要带走吃。”
颂氏斜了他一眼,下意识地将菜馅推远了些,“天天出去,也没见领个人回来。”
宋廉闻言,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颂氏反应过来,这不戳儿子痛处么?心中顿时一阵懊悔,恨不得时光能够倒流,将那句话咽回肚里。
她忙不迭地堆起笑来,试图弥补方才的失言,却见宋玉盘似乎并未留意这边,只是双手托腮,痴痴地望着火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玉瑾洗漱完毕,便与宋廉一同包起了馒头,不多时,宋玉怀抱着他刚劈好的柴火也走了进来。刚放下柴火,便听宋玉盘唤住了他。
“今日忙吗?不忙的话,你带上玉瑾陪陈溪二伯出趟门?”
宋玉怀瞥了眼案几旁忙碌的三人,顺势蹲下了身,压低嗓音问道:“什么程度?断手、断脚还是半身不遂?”
宋玉盘微惊地打量着他,见其一脸真诚,不似戏言,脸上不禁露出几分一言难尽的神情,“……没那么严重,对方不过是普通百姓,别让他二伯吃亏就成。”
这是只能防守,不让进攻?
宋玉怀觉得有些憋屈。
不过罢了,为了大哥能早日抱得美郎归,忍了!
兄弟俩匆匆用完饭,牵着马,随宋玉盘一同前往了陈二郎家。
路上随便问了个村民,倒也好找,与陈大郎家前后相邻。三人到时才发现,陈大郎的驴车也停在院中,显然是准备一同前往。
一见宋玉盘,陈大郎登时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诶,玉盘,怎么这会儿过来?这二位是……”
宋玉盘怀抱着食盒,微微一笑,“大伯,他们是我兄弟,宋玉怀与宋玉瑾,与我一同从战场回来的,会些拳脚功夫,小溪担心二伯吃亏,请了他们前去帮忙。”
兄弟俩上前施礼,举止从容自信,看得陈大郎眼前一亮。
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这体格,这气魄,凛然伟岸的。这若是早几年回来该多好,可惜了!
“好好好,那便劳烦二位了。”
陈春雨没好意思出来,她转身回了卧房。倒是正扒饭的陈二郎闻声放下碗筷,好奇地跟了出来。看到宋玉盘抱着个食盒,笑眯眯地走上前去。
“玉盘来啦!”陈二郎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你说你,人来就好了,还带什么东西。这是肉馅的吧?我在堂屋就闻着味儿了。”
说着,他便伸手去接,谁知宋玉盘下意识地一个闪身给避开了。
“这不……不是给我的呀?”
宋玉盘也有些尴尬,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呃,那个,本来是我自己吃的,不过也够,二伯尝尝?”他说着话便打开了食盒,拿出一个递了过去。
陈二郎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但最终还是没能抵住那股诱人的香味,没忍住接了过来。为了雨露均沾,宋玉盘又给陈大郎也递了一个。陈大郎倒没那般扭捏,豪爽接过,张嘴便是一大口。
是挺香!
因担心陈溪饿着,宋玉盘并未多作停留,匆匆道别后便忙往陈溪家去了。
他前脚刚进院,团子便听着动静欢快地奔了出来。
宋玉盘望着仙气飘飘的小白团,感觉它应该来自九天之外,无论看多少次,都让人忍不住地想要惊叹一番!轻柔地将其抱起,宋玉盘笑道:“小家伙,见到我就这么开心?”
“啾啾,啾咪!”
陈溪在厨房摇头叹笑,转身去端出了锅里温着的兔肉。桌上还摆着几盘洗净的果子,与甜点,皆是这趟陈大郎夫妇特意为陈溪带回的特色小食。
“我今日熬的甜枣粥,你一会儿试试味道如何?不够甜的话我再加糖。”
“难怪大老远就闻着一股甜香!”宋玉盘笑着洗了洗手。待陈溪坐定,桌上已然多了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
“你快尝尝,刚出锅的,路上耽搁了会儿,这会儿吃着正好。”他殷勤地拿起馒头,献宝似的递到陈溪面前。陈溪接过后,给他夹了好几块兔肉,然后才慢悠悠地品尝起来。
颂氏包的馒头松软可口,细嫩鲜香,一点儿不比外面卖的差。
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宋玉盘,“嗯~好好吃,真的!”
望着陈溪一口接一口,接连吃了三个,宋玉盘的心里登时跟吃了蜜糖似的,当即便将与颂氏学做馒头一事加入了日程。
*
黄芪乍一见到宋玉盘,不禁深深愣住!
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脸上徘徊,细品着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羞涩与浓情。这二人,昨日是发生了何等少儿不宜之事?这未免也太快了吧!
察觉到黄芪抛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陈溪无奈揉了揉眉心,下意识地想要回避。
一番简短的交代后,黄芪与二人来到了内室。
内室的案桌上,摆放着他昨日收拾出来的一叠手札。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关于当年押不芦的点点滴滴,以及他后来跑遍大小书坊,好不容易觅得的一篇相关文献。
“你看看吧,这是我当年的一些记录。”黄芪轻轻推开手札,“据那位货商所言,押不芦乃是从西域一个名为 ‘回回国’的地方传过来的,其实他也不知本名是什么,只是依循当地人的叫法,这般称呼罢了。”
据文献记载, ‘押不芦’生长于回回国的一片古老而偏远的山谷之中。其根须长达数丈,可在泥土中自由穿梭,甚至还会破土而出,绞杀路过的行人与牲畜,吸食其血。根须可以随意出入地面,可若是蕴含剧毒的主体暴露于空气中,便会瞬间释放出大量毒气,但凡触及者,便会在顷刻间命丧黄泉。
……
陈溪花了近一个时辰,终于翻完了所有的手札,当他缓缓合上最后一页,彻底傻眼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接了个什么阴间任务。
黄芪见他一脸的生无可恋,跟着叹道:“要真那般轻易,我又岂会搁置至今?当年我未全部炮制,就是想着能否将其培植出来。无奈我多方尝试,从土壤、水源再到气候,终究还是未能如愿。”
陈溪倏然想到,自己当年炮制的那株或许也沾染过鲜血,登时感到浑身发毛。他神情复杂地说道:“这押不芦的根须嗜血,单凭这一点,这根本就无法培植嘛。”
他轻抚着面前的书札,带着说不出的沉重。这沉重不仅源于对押不芦的恐惧,更因其对于医道界可能带来的巨大价值。
“可不是么,我当年也是尝试得胆战心惊,而且从古墓里出来的东西,总感觉有些邪性……”
黄芪话音未散,便隐隐听到有呼吸声似有若无地响起。
二人转头望去,只见宋玉盘侧身倚在手边的几案上睡得正酣,眉宇间隐约透露着淡淡的疲色。
陈溪看了很是心疼,他轻手轻脚地脱下外衫,盖在了宋玉盘的身上。睡梦中的宋玉盘,瞬间被陈溪的气息紧紧包裹,睡得更香了。
“等等,您方才说古墓?”陈溪下意识放轻了声音,拿起手札又重新翻看起来。
黄芪抿了口茶,也放低了声音,“那人是这么说的,据他所知,目前回回国发现的押不芦,多为盗墓者在盗墓时意外挖掘。而那些盗墓者,无一例外地当场毙命,死状极其惨烈。
“待其释放完了毒气,那押不芦便如死物一般,不会再动了。”
陈溪道:“这墓穴中埋有尸身,封闭潮湿的环境,便如一个天然的温床,最易滋生尸毒了。您说……押不芦那毒气,有没有可能与尸毒有关?”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黄芪审慎道:“可问题是,尸毒虽烈,却局限于其特定的传播方式。例如破溃的皮肤,或是息道的侵入,从而引发溃烂、高热,最终致人死亡。而押不芦所释放的毒气,是在转瞬之间让人毙命。这种跨界的毒性表现,远非寻常尸毒所能企及。”
陈溪听了黄芪的分析后,略作思索,“或许……是押不芦为了适应地下的极端环境,因为一些因素,产生了某种未知的变异?”
黄芪精光一闪,仿佛被陈溪的话点醒了什么,“你详细说说!”
陈溪说道:“试想,如果说,押不芦原本只是一种寄生在尸体上的生物,或是某种参类。在封闭潮湿的墓穴中,它有没有可能会吸收古墓中遗留的未知物质,或是与墓室内其他生物产生了某种共生关系,从而催生出这种前所未有的毒气。”
黄芪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也被这大胆的假设所吸引。
……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陈二郎,正在驴车上悬着个二郎腿嗤嗤笑着,眉梢眼角全是得意。
陈大郎实在是受不了了,揉了揉耳朵,一脸嫌弃地看过去,“能不能行了,这从刘家屯出来后你就没消停过,能让你那嘴歇会儿不?”
“噗哈哈哈——”
陈二郎再也忍不住地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对不住啊,哥,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他边笑边断断续续地道着歉,可语气中却听不出丝毫的歉意,“刘二郎那大傻子,实在是太逗了,哈哈哈!”
“你说他打谁不好,偏要去招惹玉怀,结果一拳上去,人玉怀一动没动,他手折了,哈哈笑死我了!”
陈大郎弯了弯唇,揶揄道:“但凡你敢站人孩子身前,而不是躲在身后,刘二郎那一拳,也不会落人玉怀身上。”
陈二郎撇撇嘴,偷偷瞄了眼并辔而行的兄弟二人,凑到陈大郎耳边,小声叭叭,“这俩孩子,可真是个顶个的壮实,长得还好看,你说,配咱家春雨怎么样?”
陈大郎往旁边躲了躲,白着他,严肃地说道:“你切莫在孩子面前瞎提,若是有缘,那自然是好;可若是无缘,你这岂不是在春雨心口上又添了一刀?春雨都这么大了,感情的事,我相信她能处理好,你将家里顾好就行了。”
陈二郎听罢,流露出一丝忧愁,“这孩子,跟我说她不想找了,你说她一辈子陪着我算怎么回事?待我哪天去了,她一个人,她可怎么办!?
“攒了大半辈子,才攒出的五十多两,如今就只剩下不到五两了。这往后,她一个人可怎么活?”
“行了,又不是马上要没,说什么丧气话?小溪昨晚与我说了,赵家那边的房产田地还能换几个钱,知县大人的意思是折成现银补偿给春雨。至于其他,你也别急,孩子受了那么多年委屈,你总得给她点时间缓缓不是,会好起来的。再不济,我还能饿着你们?”
说着,陈大郎语气一沉,“都是刘翠花惹出来的祸,最好别让我碰上。”
“我亲哥~!”
陈二郎泪流满面。
*
日昳时分,武安城依旧人来人往。
有人挑着担子,匆匆步履;有人驾着车舆,缓缓而行;大家互不相识,却笑脸相迎,相互打着招呼,然后又各自朝着远方而去。
陈溪恶作剧地撩起宋玉盘的一缕发丝,轻轻扫过他的脸颊。
宋玉盘在睡梦中轻哼一声,他微微睁开眼睛,眼中泛着些许红意,显示是还没睡好。看清了眼前人,他又重新阖上了眼睑,无奈又宠溺道:“结束了?聊得如何?”
陈溪摇着头,将自己的外衫穿上,转身给宋玉盘倒了杯水,“此事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只能慢慢来。”
宋玉盘喝完水,人瞬间清醒了许多。
与黄芪告别后,二人离开了药铺。
他并未急着带人回家,而是拐过了几条街巷,来到了武安城最为繁华的所在——梅园街道。
梅园街道,名如其景。每逢寒冬腊月,街道两旁的梅花便会傲然绽放,香飘满街。尽管如今花期已过,但那街道的热闹与繁华却依旧不减。
宋玉盘轻拉缰绳,翻身下马,动作流畅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