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城外,二里地处的一座凉亭,亭角挑着青翠的琉璃瓦,仿佛镶嵌着天边的翠色,与四周的景致融为一体。
旁边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无一不被亭中那几位风姿绰约的男子以及那浩浩荡荡的队伍所震撼,忍不住地频频窥上几眼。
微弱的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仿佛是在这天地间留下了一道道深刻的印记。
再一次见证离别之后,凉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官道上的行人依旧来来往往,但他们的目光却已经不再流连亭中。
陈溪与宋玉盘携着祭品去了陈四郎坟前祭拜,他们擦拭墓碑,整理坟茔。陈溪将祭品一一取出,整齐地摆好,轻抚碑上的字迹,第一次觉得心中的沉重似乎不再那么难以承受。
李家的新屋渐渐成型,何伍每日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不过偶尔也能瞧见他犯愁的时候,例如谈论到孩子出生后的姓氏问题。
何伍是赘婿,当年一贫如洗来到李家,李秀华夫妇从未因此而轻视于他,反而拿他当亲儿子相待。可李明珠却觉得,自打他们背井离乡,这一路多亏了何伍的照料。也正是因为何伍,他们才过上了如今的生活,因而想给孩子姓何。
最后在陈溪的建议下,他们采用了抓阄的方式来决定此事。
余父虽然回了京,可心里没少惦记儿子。这边天气刚一转凉,就收到了京都来的几大箱冬衣。其中有两箱是专门为宋家人准备的——京中最时髦的狐毛内里大氅,相当得财大气粗。
临别之际,赵景明才悄然告知,府中的侍从侍女皆是他特意从王府筛选而来,让宋玉盘放心差遣。有了得力之人帮忙打点,宋玉盘也就放心多了。
平日,他们还是回观溪村,只是偶尔才回侯府小住,
府中的温泉水温适中,浸泡其间,仿佛所有的疲惫都能被洗涤一空。宋廉与陈大郎他们,没少享受这大自然的馈赠。倒是颂氏她们,只尝试过一次,便觉着头晕目眩,看了大夫后便再也不愿泡了。
期间,仍有不少名流贵胄坚持不懈地呈送拜帖。
原先的宋玉盘虽说风光无限,可在那些观望者眼中,他不过是圣上为了彰显仁爱圣明的一枚棋子罢了,觉得他迟早会因为棣王而被迁怒,从而招致无妄之灾。
他们似乎已经窥见到了宋玉盘的悲惨下场,望着那些不明局势、盲目追赶之人,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不屑与嘲讽,甚至还夹杂着几丝莫名的期待。
谁承望,一座武安侯府竟在无声无息间从天而降,这让那些观望之人,心中不禁泛起了嘀咕。
直至不久前,刚致仕的国子监博士偶然路过侯府,忽见那匾额上的四个大字,他心下一惊,忙命人停下。下了轿,几乎是踉跄着小跑上前,眼中闪烁着惊异又敬畏的目光,随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呼万岁!
此事迅速在武安城中传播开来,各方势利纷纷明来暗往,声气相通。
宋玉盘这才得知,这“武安侯府”四字,竟是出自当今圣上御笔亲书!
*
时光荏苒,一转眼已临近年关。
无忧小肆也挂上了灯彩,红纸金字的对联贴满了门窗,每一处都透露着浓浓的年味。
宋玉盘与叶鸣核对完账目,便逐一为众人发放了工钱与津贴。每发一人,他都会温和地叮嘱几句,那话语里满是慈父般的关切与期许。
“哎哎,等会咱们吃酒去啊?”
“不去,我答应了家里要早些回家,我娘说今日给我炖羊肉吃。”
“我也去不了,早些时候在妙珍坊订了支簪子,得赶紧去取。你嫂子每回进城都要过去看上一眼,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看她的反应了,哈哈!”
“嗳,赵哥,平日里就数你最勤勉,想必发了不少吧?透露透露呗!”
“不多,嘿嘿,真的不多嘿嘿嘿!!”
……
兴奋又不舍地互道了新年好,众人就这样抱着鼓鼓囊囊的钱袋,你推我搡地走了出去。
“小东家,过年好啊!”
“过年好,路上都慢着点,记着财不露白。”宋玉瑾站在铺前,手中握着蘸满浆糊的木刷,与众人一一打着招呼,“哎,对了,你们帮我看看这对联贴得正不正?”
“正的啊,正的。”
“哪儿啊,歪了么这不是。”
“正的吧……好像也有点歪……”
“到底歪的正的?”宋玉瑾将刷子往浆糊碗中一搁,开始慢慢撸起袖子。
“……正的正的,我错了,东家!”
“哈哈哈!!”
众人在笑声中再次道别,各自离去。
待最后一道身影消失在巷角,宋玉怀与黑虎也带着最后几笔账款回来了。几人仔细检查了门窗,至此,无忧小肆终于挂上了“歇业”二字的木牌,静待新春来临。
家里的年货,宋廉与何伍已经备得差不多了,余笙还让人去买了几头猪羊和驯鹿养在后院,因而他们无需再置办什么。与叶鸣道了别后,便径直前往了年代札记。
食肆今日也未营业,发完薪酬与奖金,这会儿正做着最后的清洁工作。
于浩几人个个咧着嘴角,嬉嬉闹闹的,一看就没少挣。身上揣着银子,干活也格外卖力,没一会儿便收拾好了。
众人围坐一桌,听陈溪说话。
“这段时间,大家辛苦了,正是因为你们的辛勤付出,食肆才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陈溪笑道:“为了表示谢意,我与阿木特意为大家准备了一些年货,不算很贵重,还望大家不要嫌弃。”
说完,他拍了拍手,胡木抱着个崭新的竹筐从后厨探出头来。
“来来来,大家快来看看,这可是我和小溪跑遍了市集才挑选出的。”他一面打开竹筐,一面与围拢过来的众人介绍,“这是猪肉和羊肉,过年嘛,总得有几道硬菜;还有这些干果、蜜饯;对了,还有几匹料子,可以给自己跟家人做几身新衣。每筐的份量都是分好的,都一样,后面储屋自己去拿。”
他话音一落,众人便迫不及待地涌向了后厨。陶婉虽说假小子模样,终究是个女子,原想等他们拿完再去,却见胡木已将他面前的那筐递了过来。
待众人平复完激荡的心情,重新坐下,陈溪继续说道:“接下来,大家好好休息休息,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来家找我,大家新年快乐!”
陶碗情绪一涨,用力地开始抚掌欢呼,“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小溪哥你也太客气了,怪叫人不好意思的!”
于浩听着她那略显做作的语调,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没事,你那么黑,就算不好意思也看不出来。”
陶婉脸一沉,追着于浩就要打。
胡木将储屋里剩下的两筐年货归并到一个大筐中,一出来,险些与二人撞个满怀,“浩子,你净胡说,饭碗那是黑吗?那叫黑里俏,俊着呢。”
“哈哈,胡木哥,你也觉得她黑吧!”
胡木喉头一噎,隐隐觉着陶婉头顶好似有缕缕白烟冒起……
众人欢喜地抱着年货,道别离去。范统拎着包袱从后院走出,看着从自己身侧掠过的二人,纵容地笑了笑。
将包袱放在桌上,他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东家,过年食肆没人,不要紧吧?”
“没事,门窗锁好就行。”陈溪一面检查着桌上要带回家的东西,一面抬头问范统,“你呢,有何打算?要不要与我们一起,去观溪村过年?”
“谢谢东家好意,不过我早前答应了许伯,要陪他一起过年。”
“也好,你把后院的马车驾去,蒋山村地势偏远,有辆车来回也方便。”陈溪旋即又取了些碎银出来,“身上也没红封,回头你帮我找个装一下,代我转交给许伯,祝他老人家健康长寿。”
“不……”
“别误会,不是给你的,你只要负责带到就成。”
陈溪丝毫不给他推拒的机会,话音一落便转身上了二楼,再最后查看一遍。再下来,见范统还杵在原地,“你还有事?”
“呃没事,那我先走了,谢谢东家!”
“嗯,路上注意安全。”
范统走时,顺带锁好了后门,陶婉与于浩于然也抱上各自的年货离开了食肆。随着众人的离去,原本热闹的氛围瞬间冷清了下来,不过也没冷清多久,宋玉盘三人从寒风中走了进来。
“你们这怎么样?可收拾好了?”
“嗯,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就简单打扫一下。”陈溪刚搬起桌上的竹筐,便被宋玉盘给接了过去,两人指尖微触,似有千言万语未说先流。
锁好店门,几人上了马车,宋玉盘自然而然地拢住了陈溪的手,对着手心哈出一口暖气,然后两手搓了搓,“今日晨起不是添衣了么?怎的还是这么凉?”
陈溪语调微扬,“实则是不冷的,身上都热得很,只是手凉而已。”
宋玉盘没再说话,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哈气搓手的动作,蹙起的眉头也一直没松开过。
直至马车驶上街道,传来零星的叫卖声,他才想起来问他们,“你俩可还有什么需要置办的?如今已是霜冻,过几日怕是就要下雪了,后面再进城可就不方便了。”
家里该备的都备齐了,冬衣、炭火、年货、以及各种大小暖炉汤婆子,两人实在想不出还要置办什么。陈溪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买些烟花炮仗吧,前些日子答应了小宝他们,那俩小家伙估计天天在家盼着呢。”
“好!”
胡木用力地点着脑袋,“鬼面竹和地老鼠可以多买一些。”他不好意思地忸怩了一下,“我……我也想玩!”
“哈哈,好!”
*
街道上依旧来来往往的行人,在寒风中哆嗦着匆匆赶路。
道旁,光秃的树木孤零零的耸立着,没有一丝生机。寒风呼啸而过,带起一阵阵枯叶翻飞,偶尔传来几声鸟啼,在这萧条的景象中更添几分凄凉。
脚炉中的炭火越烧越旺,与外面的刺骨寒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正如宋玉盘所料,天边的云层逐渐密集起来,仿佛被浓厚的墨汁所渲染,一片阴沉。
一场风雪在夜深人静时悄然而至。
“哇啊!!!”
“哎哎,团子回来,阿娘说了,不让你跟花花出去,又不能穿衣裳,回头再给冻坏了。”
“哥你快来看啊,外面好大的雪!好壮观呀!”
……
屋外,胡木的一声声欢呼如潮水般汹涌,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陈溪耳膜。
陈溪皱了皱眉,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往宋玉盘怀中拱了拱。沉睡中的宋玉盘本能地感知到陈溪的动作,无意识地给他拍着,待其重新安静下来,才缓缓收紧手臂,继续酣睡。
直至他们醒来,如鹅毛般的大雪还在悄无声息地落着。
往年都只是薄薄一层,今年才一夜,竟已积起了小半尺高,难怪胡木会这么开心。
院中已经铲出了几条小道。厨房中,胡木正坐在灶膛前,小脸烧火烧得红扑扑的,见陈溪进来,他连忙挪出去半个屁股,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溪你起啦,快来坐,这儿暖和!”
“来了!”
两人就这样挤在那张小马扎上,紧紧挨着,一面扒拉柴火,一面谈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漫天飞雪。
颂氏见他俩这天下第一好的架势,不禁想到了年幼时的他们,忍不住笑道:“饭快好了,你俩谁去看看玉瑾与笙哥儿起没,叫他们准备吃饭。”
“阿娘,我去叫!”胡木喜道,小声提醒了下陈溪他才起身。
胡木刚叩了两下,门就被宋玉瑾猛地拉开。也不知这俩人在屋里做了什么,只见他红着脸喊了声“哥夫”,然后一溜烟地逃了出去。
正疑惑呢,一扭头,便见余笙那红润微肿的嘴唇……
咦惹~!
“怎么了,是开饭了吗?我这就来!”余笙坐回镜奁前,快速地往脸上抹着什么。
“啊,是!”胡木立即被那一排精致的红木盒子吸引了注意,腿不自觉地迈了过去,“余笙,这些是什么呀?可真好看!”
余笙讶异地瞥了过去,“你平日里都不抹面脂的吗?”
见胡木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余笙语重心长地耐心规劝道:“虽说你们南方气候温润,但是小哥夫,你要记住,就算是男子,也要悉心照料自己的仪容仪表。否则再过上几年,皮肤便会如那枯树皮般,干燥粗糙,黯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