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掩的院门后,隐隐传来陈家大伯的声音。
宋玉盘脚步一顿,透过门缝悄悄往里望去。只见陈大郎正与陈四郎相对而坐,脚边还放着草绳串起的两条草鱼,而陈溪正在陈四郎的怀中甜甜地睡着。
“你少给我拿溪儿作借口,”陈大郎轻声斥道:“这回你嫂子牵的,可是城南廖先生府上的女学生,人家才貌双全,温柔贤淑,还丝毫不介意你有孩子。这般人家,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究竟在想什么?”
“你该不会还惦着……”
“哥,溪儿是我的一切,我不想冒一点儿风险。”陈四郎抚了抚陈溪额前那几缕碎发,道:“更何况,我并不觉得我们现在的生活有什么问题,我也从未想过要改变现状。说实话,对于她的离开,我并没有太多的感觉,也并不恨她,反而很感激她给了我一个溪儿。”
“……可这过日子,家里没个女人怎么行?”
“怎就不行了?”陈四郎噗嗤一笑,“现在这样不就挺好,溪儿乖巧懂事,平日里还会主动帮我做事呢。前些日子,他还偷偷为我作了副画像,画得可好了。”
“画像?”
陈大郎一听“画像”二字,心中顿时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意,“呃……什么样的画像?只作了一幅?还是你没看到啊,你可仔细找过了?”小溪儿明明说了最爱大伯的,怎么可能忘了他呢。
同样泛酸的,还有院门外的宋玉盘,他也想要……
后面的话,宋玉盘已无心再听,他悄悄将手中的山鸡从门缝中塞了进去。然后转身,脚步略显沉重地往家走去。
当晚,陈四郎提着罐热气腾腾的鸡汤,牵着陈溪来到宋家。
颂氏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缘由,轻声细语间不免还是嗔怪了两句。拿都拿来了,她自是不会拂了人家好意,于是温婉一笑,接过了那只沉甸甸的陶罐,转身步入了厨房。
而另一边,宋玉盘的三千烦恼,早已随着陈溪那脆生生的“哥哥”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四郎从宋廉手中接过茶盏,与他寒暄了几句家常,并顺道向他打听了一些有关学堂之事。宋家这几个孩子皆是在七八岁时,被宋廉送去的学堂,不过坚持下来的,却只有一个宋玉树。
这话落在陈溪的耳中,初时他尚能维持几分孩童的好奇,但转瞬间,小脸上便爬满了抗拒。最后索性将头埋进宋玉盘的怀里,无论二人如何引导,他都如那顽石一般充耳不闻。
宋玉盘忙像往常那样,把他抱到腿上温声安抚,然后有些埋怨地投向宋廉与陈四郎。
宋廉:“……”
陈四郎:“……”
*
近日的天空,好似比往常更高更远了些,阳光虽还明媚,却已不再温暖。丝丝缕缕的寒意,让人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衣衫。
宋玉盘在院中干劲满满地捣着糯米饭,与对面的宋玉怀配合相当默契。颂氏过来看了好几次,直至第三次才满意地点点头。
“嗯,可以起舂了。”
抬手用衣袖抹了把汗,宋玉盘将石臼里的饭团抱进厨房,一股浓郁的胡麻香味瞬间扑面而来。一家人围拢在案几周围,兄弟几人负责将饭团挤成大小均匀的小饭团,然后再由颂氏宋廉填入馅料。
“阿娘,您先给我包盘胡麻馅的,我给小溪送去。”
颂氏很是娴熟,揿扁、包馅、捏拢,没一会儿,便堆叠了满满一盘, “看这天色不对,怕是要下雨,你送完就赶紧回来,别在外头耽搁。”
“知道啦!”
宋玉盘洗完手,迫不及待地捧着盘子往陈家去了。
此时的天色,恍如被浓墨重彩勾勒过一般,显得有些压抑。宋玉盘小心翼翼地护着怀中的麻糍,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忽然,一阵急促的车轮滚动声在他身后响起。只见一辆驴车从他身旁疾驰而过,停在了前方陈家门口。
“陈大夫!陈大夫在家吗!?”男子急切地朝着院内喊道。
见陈四郎出来,他不等进屋,急忙又道:“陈大夫,可否随我出趟诊?我是朱家村的,我阿娘不知为何突发高烧,降温也无用,我出来时已经意识不清,开始说胡话了。他们……他们说我阿娘快不行了,求您,求求您救救她……”
男子越说越泣不成声,双膝一软,直接跪在地上痛哭起来。
面对情绪失控的男子,陈四郎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冷静与素养。在陈四郎的耐心引导下,男子渐渐稳定了情绪,起身开始更加清晰、有条理地描述起了病人的情况。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陈四郎不再耽搁,他迅速转身准备回屋收拾药箱,然后便看见陈溪手扶着门框,小脸微微失色地看着这边。
“阿爹,你去吧,我一人在家没事的!”
陈四郎走过去,蹲下身来,眼中浮出一抹愧色,“那你乖乖在家,阿爹顶多一……半个时辰便能回来。”想了想,他又说:“还是你去隔壁三伯娘家待会儿?或是去找阿木玩?”
“不用打扰他们啦,”陈溪透着几分孩童特有的坚韧与懂事,“阿爹,我都十岁了,莫说是一个时辰,便是一整晚也没事的,我能照顾好自己,您别担心,快去救人要紧!”
陈四郎看看外面的天色,“你……”
“我就在家画画玩,我会闩好门,等阿爹回来给阿爹开门。”
“那好,阿爹一定会尽快回来!”
陈四郎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没再多言,进屋收拾起了药箱。
小手无意识地扣着门框,陈溪怯生生地望着院中那名男子,直至那道熟悉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一双眼睛瞬间亮起,“哥哥,你怎么来啦?”
宋玉盘的目光掠过那位直抹泪的男子,然后温柔地定格在迎面奔来的陈溪身上,“家里刚做的麻糍,我亲手捶的,捶了一下午呢,特地拿来给你和陈叔尝尝。”
说着,他拿起一块喂到陈溪嘴边。陈溪就着咬了一口,然后眉眼含笑,“哇,好糯呀,好香的胡麻!”
“就知道你会喜欢,刚做好的头几个,我就给你拿过来了。”
这时,陈四郎从屋里出来。
“玉盘来啦。”
宋玉盘看着他肩上的药箱,“陈叔,这么晚还出诊啊?”
“嗯,有个急诊,我得赶紧过去一趟。”说着,陈四郎蹲在了陈溪面前,又细细叮嘱起来。
宋玉盘在旁听着,抬头看了看那乌泱泱的一片,“陈叔,这天怕是要下雨了,小溪一人在家多无趣啊,不如让他上我家吧,我家人多,可热闹了。您回来时,再过来接他便是。”
陈四郎并未着急表态,而是将决定的权利交给了陈溪。陈溪正笑眯眯地仰着小脸,看宋玉盘,“阿爹,我去哥哥家!”
陈四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方才是谁说不想劳烦别人来着,“那行,那麻烦你了玉盘,我会尽快赶回来去接他,在此期间,就先劳烦你照看一下他了。”
“不会,您尽管放心去忙,小溪有我呢。”
回去路上,宋玉盘牵着陈溪的小手,听着那喋喋不休的小嘴,言辞俏皮地说着近日发生的趣事。倏然间,他感受到了一种沁入心髓的美好,如同抓住了一缕暖阳,手不由得微微握紧。
夜色弥漫,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密集的雨水在意料之中倾泻而下。
陈四郎擦拭着双手,望着门外越下越大的雨势,微微拧起了眉头。还好陈溪跟宋玉盘去了,他稍稍松了口气,注意力又重新拉回到眼前这片雨幕上。
又过了两刻钟,雨势却仍如那泼墨般肆意挥洒,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陈大夫,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歇不了。您若不嫌弃,便在寒舍住下吧,明日再走也不迟的。”
陈四郎眼神频频往门外望去,只略作沉吟,便摇头说道:“还是不了,我还得回去接孩子,多谢盛情,不知可否借用一下蓑衣?”
“自然是可以,只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村口低洼,怕是又被淹了,这会儿回去,实在冒险了。您听我的,还是留下将就一宿吧,明日我借隔壁的车来,驾车送您回去。”
见陈四郎面露犹疑,男子又道;“您孩子不是去了旁人家吗?都这么晚了,想必人家也猜到您回不去,说不定这会儿您孩子已经睡下了呢。”
陈四郎捏了捏药箱的肩带,轻叹一声,他转向那片雨幕……
*
积攒了一夜的雨滴,顺着屋檐滑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吱呀——”一声,颂氏轻悄悄地推开了里屋屋门。两张小床占据了屋内大部分的空间,中间隔着一张案桌,微微显得有些逼仄。
宋玉盘整个人缩在床沿,将里侧大半的位置留给了陈溪。而陈溪则像只温顺的猫儿,斜向一边,不自觉地将脸埋进了宋玉盘的怀里。
目光慈爱地扫过这一切,颂氏用被子将宋玉树露在外面的脚丫盖住,又轻悄悄地阖上了屋门。
宋玉盘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又重新躺下。望着眼前那小小的胸脯,随着呼吸不断起伏,嘴角忍不住地绽放出一抹温柔的弧度。
陈溪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翕动,带着几分初醒的慵懒与懵懂。
“哥哥~!”
此时的陈溪还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他下意识打了个哈欠,环顾四周,这才想起自己昨晚睡在了哥哥家,阿爹没来接他,稚嫩的小脸登时沉了下来。
“怎么了?没睡好吗?”
“……我想阿爹!”
宋玉盘看着他那嘟起的小嘴,没忍住上手捏了捏,“你阿爹定是回来晚了,怕你已经睡下,才没过来接你。等会儿吃完饭,哥哥带你回去找他。”
“嗯!”
陈溪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今日的早饭,颂氏特意花了点心思。她将昨日余下的胡麻熬煮成粥,那粥香四溢,闻着都让人食指大动。宋廉一个劲地打趣是沾了小溪的光,逗得陈溪羞赧不已。
屋里正吃着饭,忽闻那院门被人轻轻推开。
陈四郎步履匆匆,带着一身未散的湿意,衣角还沾染着未干的雨水。他微喘着粗气,几缕湿发贴在额头显得有些凌乱。肩上还挎着药箱,一看就是着急过来,还未来得及回家整饬。
见宋廉与颂氏迎了出来,他忙对着二人颔首致谢,并解释了昨夜未能回来这一情况。
陈溪扶着门框,巴巴地望着这边,湿漉漉的眼中含着一丝浅浅委屈。陈四郎被儿子那委屈的小模样看得心疼到不行,他忙扯出一抹安抚的笑容,声音温柔如水。
“溪儿,阿爹来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