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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渔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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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海恩毫无意外地放弃了尺八。

宁可把螺笛吹成汽笛,也不想坐在后台乐器组,看着林汐在前方盘腿坐,唱他唱过的角色,和黎斯凑头演一见钟情、抛荔定情的戏码。大度属实不是他的风格。遂放弃心爱的小乐器,不当“恶毒小叔子”是他最后的涵养。

当然,钱不够也是原因之一,他是不会依赖黎斯的。

反正信誓旦旦的事十有八九半途而废,且废得全无所谓。他决心延续自己一贯的优良传统,只需要躲在观众席边边上,离戏台远远的,不给黎斯瞧见,等表演结束……

“恩弟,脸凑太近了,木偶撞你鼻子。”

回过神,他整个人趴在戏台边,就差跟黎斯操纵的木偶来一嘬世纪之吻。

晚上正式演出,戏班在做最后一次排练。

正午阳光洒得木偶戏服粼粼闪闪。金红帘幕绣了戏班子的名字,帘中央露出三双盘腿,黎斯的黑白运动鞋一晃一晃,脑袋被帘幕挡严实,看不见脸,两只青筋起伏的大手操纵几公斤重的“陈伯卿”往后拉。

向海恩像没听见黎斯说话,眼睛跟追踪器一样追着尺八大神黄如饮师姐手上的乐器。

得不到回应,黎斯趴下来看他:“你想好了?真不一起伴奏?”

向海恩摇摇头。

“你螺笛其实吹得很好。”

向海恩眼神一丝亮堂,不解释什么,只点点头。

琛姐右杆震提,黄碧琚水袖划过向海恩的鼻尖,向天空去。向海恩的目光也追随去。

“练这么久了,这里念白你还是对不上节奏。”耳边嗡嗡响着琛姐的教导,她在教林汐,还有几个小时就要演出了,人急成开水壶,“看清楚点,人物到这个动作才算作‘定’,为什么接词总是早半拍呢?你自己想一下……”

念白是自由节奏,不如唱曲的拍子好捕捉,因此琛姐要她通过木偶动作判断念白时机。林汐对原版的这场戏温习得少了。说白了没时间好好被原曲洗洗脑。

琛姐顾着讲,操纵杆随手搁置,水袖就这么扑在向海恩脸上。他挥手撇开,酸溜溜想这些小爷几百年前就会啦。

脸被一只大手捏起来,他惊了一瞬,像入网的鱼挣扎抗议:“干嘛,又把我当小孩。”

黎斯趴下来露出脑袋,笑嘻嘻的:“要不你教一下林汐姐姐?”

向海恩往后退了一步:“啊?”

“拜托啦。快正式演出了,这种时候出错,林汐会被乡亲们说七说八。”黎斯在他耳边悄声,“这一被诟病就是一年半载。”

向海恩别开脸,不情不愿:“抢拍了而已,后面补拍呗,用教吗……”

“她这,比一群黑鲷里混了一只白鱿还要明显,隔壁阿聋都听得出来。我爸和齐伯他们老是说,迎神戏唱不顺,来年都顺不了。老一辈忌讳。”

向海恩嘟嘟囔囔:“总不会年年都唱得完美吧?唱错的时候就没说法了?”……

“你呀,”黎斯不由得失笑,“只是让你用你的方法,帮她抓抓细节。琛姐的教法可能不适合她。”

“你替她考虑得挺细致。”

……

论如何把天活生生给聊死。

黎斯头上冒汗,直觉不能再聊了。

向海恩小的时候心思还像螺贝,随手挖挖就能捡到,现在成了泥鳅,到手也给溜了。

最后这句什么意思?他绞尽脑汁翻来覆去思考——反正不是夸他细致。

换个角度,迂回前进:“我知道你想唱,但这是林叔拜托师父的事,没法换人。”

向海恩莫名其妙:“我没想唱呀。”

“那——”

“没事黎斯,我差不多会了。”林汐听见了,赶忙解围,“本来海恩也没参加演出嘛。”

她本意不麻烦向海恩,他不在戏班,没有这个义务。听到向海恩耳里,让他仿佛吃了怪味豆一样。

“你试试把眼睛蒙上。”向海恩突然开口,给林汐递一条短围巾,仰头看向后方的锣镲手,“这段再来一遍。”

琛姐挑了挑眉,明白了他的意思。

铿铿锵锵,随镲的节奏落下,琛姐开嗓唱花旦益春:“小姐,这屏,是什么故事?”

林汐唱:“这个,是张生与崔莺莺待月西厢……”

“这又是?”

“是刘翠屏彩楼抛绣球,誓随穷书生吕蒙正。”

“这一屏?”

“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双飞。拢是情比金坚,不慕名利又至情至性,至死不渝之佳话。”

一个显而易见又无人在意的小技巧,节奏全对上了。

整个班子鼓起掌,为林汐也为向海恩。向海恩倒没觉有什么值得骄傲,然而他看见了黎斯的两个大拇哥冲他摇摇摆摆。

他哼哼小曲,偏装没看见。

然而黎斯十分确定,恩弟心情很美丽,都美到脸上了,原因仍旧不可捉摸。

元宵夜历来清风朗月,今年也如此。渔灯队伍翻过整座小镇,巨大的海洋鱼群灯火辉煌,虾蟹珊瑚、章鱼珍贝排成长龙游过大街小巷,人间霎时化作海底龙宫。

中央广场“锵锵锵锵”响着节奏,舞台灯皎白如月,光束里木偶来回走台、定身、右手挥举,演员念词,热场戏博得一片掌声。台下挤满塘泽的乡亲,凳子不够,都让予老者,年轻观众绕着四周走动,举起手机拍场照。

戏台后面立了帘子作候场室,荔镜记的演员们调乐器试木偶,准备上台。

广场唱戏,四周游灯,真应了第一折戏开场那一句“火树银花不夜城”。

向海恩在人山人海中,离了家人到候场室,掀开帘子,见黎斯在候场室窜来窜去,忙得脚打后脑勺。叫一声黎斯,他也没有停下来,反倒叫着林汐的名字朝她的化妆台走去。

“你怎么样?”

“还是不行。后面念扇面题诗我还是抓不到感觉。”

黎斯焦急得“啧”了一声,眉头紧蹙,低头想了一圈,抬腿要走:“不行,我再找海恩来和你说说。”

林汐拉住他:“来不及了,就这样吧。”

黎斯看了她一会:“我是担心邻里邻居要议论,林叔在大家面前没面子,也要说你。”

“说就说了,我不怕人说。”林汐毫不客气地回视,“哪有不被人说的,这里不被说,别处也要被说,对吧黎斯?”

黎斯神色忽地不自然起来,林汐仍直直看他。好像泄露了什么隐秘的心思,他不由自主避开她的目光,却跟门口的向海恩对上了眼神,瞳孔不由得紧缩。

向海恩没想过会被发现。

目光相触,他立时垂下眼,装作没看见,默默放下帘子。

他独自绕过观众席,蹲在第一排边边上。

好巧不巧,微微偏头一刹,他看到观席另一个角落,蔡创辉也来了,孤身一个,身边无人同行。

向海恩一时起念,猫着腰,人海里潜行而去。

戏唱了一出又一出,终于来到《荔镜记》。开场锣镲铿锵热烈,木偶戏台道具丰富,仿佛一个浓缩的塘泽渔灯会。

“街上游人如潮涌,渔灯队队赛游龙……”林汐跟后台和声齐唱。

唱过由向海恩指点过的段落后,紧接着便到陈伯卿遗扇、黄碧琚拾扇念题诗这一出。向海恩也替她捏把汗。如林汐说的,这时候指点来不及了。这段要的不是指点技巧而是熟练度,她地方戏还是唱得少了,方言咬字也不甚清晰。

越接近蔡创辉越听见他嘴里念念有词,细听他正跟着戏台上念白唱曲。

听上去是个有天赋的爱好者,各个行当都唱点。不会唱的,比方花旦、闺门旦,他也跟着瞎哼哼。

“你也会唱戏么?”向海恩问。

蔡创辉上下唇顿止,看向他:“你是……那天的……”

向海恩默认了,和他安安静静并肩,站着看好戏。

元宵夜,闺门大小姐黄碧琚携丫鬟偷跑出府,到街上看花灯,竟遇熟人,问起黄府员外如何肯放闺女出门。丫鬟灵机一动,匆匆搪塞。

“你在江洲上的大学么?”

蔡创辉只是点头。

“江洲是大城市。”

蔡创辉又是点头,口中跟着陈伯卿唱出登场词:“异地风光别有天,又添新韵入诗篇……”

“那里生活挺方便,学校也好,有前途。还能遇到不一样的人。”

蔡创辉没有理会他。

这人眼神迷离,不知是浸透在戏中,还是什么回忆里。向海恩听不到回应,只好顺着看戏。

大小姐与熟人共赏元宵灯会,看灯火连绵书史传说,才子佳人情深义重的脍炙典故。陈伯卿与黄碧琚此处邂逅。

后面的故事向海恩滚瓜烂熟。陈伯卿不知黄碧琚来自大户人家,追至府中,却听知大小姐已有婚聘。被大家族阻挠最终逃出生天,离开潮州,踏上去泉州的旅途。

蔡创辉喃喃说:“不知道后来什么样。”

“后来?他们一起私奔,离开这里,去男主老家。”向海恩顺嘴就是剧透。

“在一起之后呢?”

那些终成眷属的佳话,后来如何了?

“有个问题……冒昧问一下。”向海恩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掰扯手指,“你当时,是很想留在江洲吧?回来是因为什么呀?是不是以后都不走了?”

三连问,对方仍一字不吐,一个答案也没捞着。如果沉默是金,这人一定很富有。

向海恩着实在意,最近又从杨书源那听来些许。

蔡吾格在当地还是有门路的,当时要蔡创辉留在隔壁四线城市读大学,他会为儿子打点好以后。蔡创辉那时不乐意,像只笼子里的宠物鸟,抓落了栖杠,踢翻了食盆,跟蔡吾格对峙多年终于撞开笼门,如愿以偿飞进大林子。直到这个年节他回到老家。

当然,杨书源就是个八卦的二道贩子,传了又传,到向海恩耳朵里时不知换过多少佐料了。

他想再和蔡创辉说点什么。戏正演到黄碧琚拾扇,这人竟在跟着念词。

海天漠漠水云横,斗酒诗篇万里情……

蔡创辉念得太专注,好像根本听不见他。

这时,台下氛围倏然紊乱,老头老太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候场室的帘子被戏班某个人掀起。那人看了眼戏台,失措地朝身后喊,看口型是在叫“师父”。

向海恩感到不妙,心思全转回戏台上,只听林汐一句断续而不自信的念白,混合着蔡创辉毫不在意的跟嘴:

尘世纷争名与利,何如仗剑客中行。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向海恩想象中的失控。戏到此处,黎斯正好空档,于是幕后伸出手在林汐身上打节奏。林汐很快找回状态,算是把场子救回来了。

只是木已成舟,错已酿成,这件事要被当做大八卦传遍十里八乡的大爷大妈情报站了。

“你也对同性恋好奇?”蔡创辉没头没尾地戳穿他,轻飘飘地,像戳一道撑紧的薄膜一样容易。

广场喧哗,连巨榕的树冠都在喧哗。

向海恩站在来往人影里,凝视聚光灯下的戏台,一时无言。看到的和听到的,都让他感觉胃里沉入一块巨石。

他挠挠头,笑说:“你别多想,我没有说你那个的意思。”

“我知道。”蔡创辉跟着笑了,干练的短发在晚风里意外的松软,“初中正是确认自己性向的时候,总会有个喜欢的人。”

他的前后话实则没有逻辑,向海恩却没顾上:“怎么样才算喜欢?”

“标准那可多了,但……”

蔡创辉注视他须臾,转而看向台上陈黄的对手戏。两只木偶相对而立,黄碧琚将邂逅之扇归还陈伯卿。

“见到他很开心,见不到会想念,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可如果你不会想和任何人分享他,连看他和谁稍微亲近的互动都烦躁……”

“只要想想这点,你就知道,心里有没有这么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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