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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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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伯,您又糊涂噢。”黎斯笑哄,“我是黎斯呐,家兴是我阿公。”

“噢。”余保江缓缓转过头来,像刚睡醒一样,重复着,“黎斯。”

“嗯啊,黎斯。”他展开笑颜。

“人老咯,名还叫串了。谁叫你们长这像。”余保江也自嘲地笑起来,“你咧?跟家兴一样,不出去讨赚啦?后生仔就得多闯,跟鸿庄那小子一样,遇到想做的事,想娶的人,就上,无犹豫的,哈哈。”

红枣哗啦啦响,余安到院里收竹匾,斜觑着老伴:“老糊涂了倒不正经了。”

余保江又不知在看哪一处。黎斯习惯了,收好信件离去:“今天到这,我就先走了余伯。”

余安放下竹匾,从屋里追出来:“留下来食中午饭哩阿斯。”

“免啦,不麻烦您。”

“哪麻烦。还好你一直来陪老家伙聊天,最近情况比较稳定,没再恶化。”

“那就好。下次,下次一定。”信件的解读还需要整理,他双手合十表歉意。

院门合上缝隙。

在门外抻了抻挎包带,正要迈出一步,拇指掠过肩头,向海恩头发的触感又闪过皮肤。

已不知第几次想起了,那晚模糊的月光和水波,晃悠悠的小船。发丝细细密密,像海鸥飘落了羽尖儿挠在心上,轻盈又酥麻。指尖下意识碰了碰颈窝、下颌、嘴角……

沙沙——回过神来,脚下的灌木影子飘摇,鞋尖上落了一片新叶,很快被风卷去。

他手插进棉外套衣兜里,呵出一口白雾。心里暗骂自己离变态也不远了。

忽地目视前方,离开余氏绣庄。

怕头顾尾也是自己的选择,他黎斯还没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过。向海恩还小,需要更多的时间体味人情,然后明白谁是更值得他选择的人。

至少不是个男人。他抹了抹被冷风刮疼的脸。

黄通记忆里见过听过的父亲黄鸿庄,就像个民间传奇——而不是父亲。他在漂洋过海的巨轮上认识了余保江等人,后又在做学徒打工时遇见姥姥王秀芝。那个尚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年代,女人成为番客即是豪杰,他就这么注意到她。

“你们现在都是读书,那时像阿斯这么大的,十八九岁,都选择过番奋斗。出海凶险,父母一般都不让,可还是很多人偷偷去。”

“大多数人,要么出去一两回,放弃了;要么坚持一次次过海,命无了。像你黄伯这种混出样的是少数。只是……”

黎斯伸了伸脖子:“只是?”

“海恩他阿嫲老说他没良心噢。”黄通笑得无奈,“战争期间他躲在外边,没回来,也不闻不问。等到大家觉得他不在人世了,他又回来了,带了很多很贵的东西给我们。我远远看到他,戴顶帽子和太阳镜。不来见我们就走了。”

黎斯沉默,想到余保江模仿黄鸿庄的口气:

——“是我对不起她。”

“战争后就没怎么回来?那您应该对他没印象了?”

“他有照片,黑白的。”黄通捏住左耳说,“半只耳朵没了,非常好认。”

“怎么没的呀?”这是向海恩问的。

“不听话,被人捏去的。”姥姥忽然加入,将果盘放在茶几上。苹果、橘子、番石榴混在一块儿,花花绿绿,搅拌了沙拉。

向海恩倒吸冷气,贴着黎斯:“做学徒要这么体罚吗?太可怕了吧。”

黄通嗔怪:“妈,吓孥仔做什么。”

姥姥“嚯嚯”地笑,白花花的短卷发一颤一颤,像个老顽童。给两个少年塞了两颗海棠果,鲜红的,挂着晶莹的水珠。向海恩“咔嚓”咬一口,含含糊糊地说阿嫲又使坏。

黄通接着说:“他一回来就托人道歉,给我们带东西。也从来不来看我们。总的来说,我和海恩他大姨小时候都好奇他,但也清楚他其实不算我们家人。”

“乱说什么。”姥姥瞪住女儿,呸出几颗番石榴籽,“没你爸有你们?”

“好了呐妈。”黄通给母亲端了杯铁观音,“新时代,别提那些老思想。”她冲向俩少年笑笑,“对吧?”

向海恩疯狂点头,黎斯尴尬地抓抓后脑勺。

午后阳光漫进前厅,地板水磨石暖晶晶的。黄通和姥姥被向光喊去后院,好似发现了小强窝。

前厅安静了一会,黎斯倏然想起劝导向海恩的任务,却感到大腿一沉。

这人趴在他腿上,撒娇似的,黎斯黎斯反复地叫,问他:高中留南县是因为不想去“书呆子养殖场”,或“精英生产流水线”,为什么以后也要留在南县?

黎斯顺手摸摸他的头,说你不懂。

他留下来,是带着他的目的,亦或他小小的理想。想说向海恩既是随波逐流,那该流去江洲那样的地方才好。可后半句没说完,向海恩又不知点燃了哪根神经,脑袋从那大掌下挪出来,当即炸毛:“你才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他站起来回房间,知道黎斯就跟在身后,便由他去关房门,自己坐上了小床。等着黎斯走近,故意仰着头眼巴巴瞧他。

黎斯被他看得浑不自在:“怎了?”

向海恩偏不马上说话,晃着小腿,床板有节奏地响着,和着时钟嘀嗒、嘀嗒。

突然鼻子一皱:“你就是心里有鬼。”

……

心里的“鬼”踩了心脏一脚,黎斯的心跳重了一拍,那天晚上的触感像盛放的花藤一圈圈缠进脑海。

勉强讪笑:“是啊,放出来吓着你,怕鬼仔。”说着又朝他的头顶伸手。

向海恩又避开了,摇摇头:“我不怕鬼了。”

看黎斯怔了一下,无言以对,他心里暗暗得意。他当然不怕黎斯心里那个“鬼”啦,那只是个“胆小鬼”罢了。

下一秒黎斯便重整旗鼓:“别任性,转学哪那么容易的,你头两年是借读,户口好不容易转过去了。留在南县对你没好处,还会给很多人带来麻烦。”

轮到向海恩无言以对。

户口是怎么个东西?貌似是个代表着你是哪里人的本子,可还是听不懂黎斯说的。户口转过去……原来那些塘泽人是这样变成江洲人的?怎么本子换了,还能连带着人也变了?

他不懂,他大为震撼。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没见过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他看着他:“那你干嘛留下来?”

“和沈先生一样,嗯……又有点不一样。”黎斯说,“我不读医,做传承人又不够格。我就想在塘泽做社会工作。社工也是要考级的,我爸就是不懂这些,他甚至不知道社会工作都在做些什么,说是路边发宣传册的,或者什么扫大街的——你呢?只是因为我留下?”

向海恩想了很久,难以说清自己迷惘的心情。想要逃离什么,需要什么,又想做主什么……他想不明白,只是心隐隐有了一点方向,他得抓住。

“因为我喜欢你吧。”他突然说,大概只有这件事他可以确定,可以做主,“喜欢你所以想和你一起。”

房内寂静,耳边风声渐长。

他忽地意识到,这大概算……告白?

窗棂支架松动,“啪”关上了窗。锁住了风,也锁住时间。空气几乎要凝成霜,结成冰……

在向海恩彻底窒息之前,黎斯笑了,捏捏他红润的圆脸:“狗嘴里吐出象牙了?小时候整天骂我。”

“什么啊,哪有。”吊了半天胃口就这?向海恩气呼呼别开头,脸快热成开水壶,嘟嘟囔囔强行挽回所剩无几的颜面,“被小爷喜欢是你的荣幸。”

“知道啦,一边骂我一边黏我,跟隔壁那谁一样。噢,那个弟弟倒没你黏人,还上手欺负哥哥,哈哈!”

气氛流动,向海恩像搁浅的鱼落回海里,松一口气。

两人和睦地交流了信件的故事。没多久,黎斯就要回去了。向海恩在院门口目送他,瞧不见人了,才关上院门。绕过椪柑树,和院里飘了荷叶的水缸,入东厢房,不由自主回味了一遍他说的话。

想到什么,脚下一崴,被门槛绊了一下,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黎斯压根不相信吧。也对,这哥但凡是原装的,听到“喜欢”不得到处找谁“污染”了他纯真的恩弟?

想到这,少年郎君不禁沧桑,遂叹气,思及元宵那夜在海上……

大概真是喝醉的幻觉了。

黎斯踏进院门、屋门、厢房门,“啪嗒”关上了。留田迎在门外,看着儿子从眼前呼啸而过,一时无言。

又吃错药了?老母亲担忧地看了房门两眼。

黎斯将门锁上,到梨花木书桌前,两手撑住桌面,胸口起伏。

真觉得自己吃错药了,有幻觉了——差点以为向海恩有同样的心思——那么小懂什么喜欢呢?

是啊,那天他面对杨书源的同性话题,真的像看上去的那样游刃有余吗……也是错觉吧。

打开窗帘,给自己晒晒太阳。抓起桌上的五三,摊开便写。写主观题,庞大的书写量能让他分散一会儿注意力。

历史、政治,一连写了四道、五道……中性笔“啪嗒”扔出,骨碌碌滚到窗棂下,他换了红笔,开始对答案。

一个下午过去,夕阳暖融,小小的羽翼扑棱棱搅乱桌上的叶影,喜鹊啾啾闹春。

一连写了两个小时。“幻觉”仍没有消失。冷静下来后倒是打心里承认,向海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然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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