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斜地切进办公室的窗，在橡木墙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栅。

刚下发的皇家特许状就挂在那道光的中央，烫金纹路在纸面上蜿蜒出王室专属的三王冠图腾。

朱诺的指尖抚过画框边缘，视线则滑向窗下。

车间里一片忙碌，女工们正在调试的改良过的的织布机。奥尔扬正在一台机器旁弯腰调整弹簧和轨道，辫梢沾了油也浑然不觉。

梭子撞击轨道的声音被送进了窗口。咔嗒、咔嗒、咔嗒，像某种机械心跳。

查尔斯今天会来视察纺织厂，确认长期合作的可能，她们都在为此做准备。

她看见奥尔扬起身擦汗，露出后颈上一道泛红的肿痕——是前一天被失控的梭子上连着的轴线抽打的。

被调试过的机器再次启动，梭子在轨道上来回穿梭，织出细密的布匹，奥尔扬的脸上绽出微笑。

朱诺松了口气，回到办公桌前坐下。

这间办公室已被修整一新，正式属于她了。

属于前任主管的东西都被撤走了，桌面上只放了一瓶花、几本账簿和羽毛笔。

靠窗的一角则被改造成了简单的会客区，围绕着茶几放了一把长沙发、两把扶手椅。

她已经清点过了前任留下的账目，给戴安娜做了汇报。刨开假账的部分，工厂的经营状况很好，但目前现金流吃紧，她们暂时不能给所有织布机做改良。如果和查尔斯谈得好，他预付的合作款会带来转机。

朱诺最后整理了一下桌面，又挪了一下桌子对面的扶手椅，想象着那个斯德哥尔摩商人坐在那里。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朱诺抬起头，看见戴安娜出现在了门口，脸颊微微泛红，额角也有些汗湿。和平常高雅端庄的风格不同，戴安娜穿着剪裁笔挺的深色长裙，双肩衬着蓝色的繁复花纹，像一柄待出鞘的黑曜石剑。

还没等她开口，戴安娜急匆匆地问：“你们机器调试得怎么样？能过关吗？”

“十二台新机器已经准备好了，运转良好。”朱诺自信地说，“查尔斯呢？不是说你陪他来吗？”

戴安娜松了口气，指了指窗外。

朱诺有些意外地走到窗前，看见一个男人在机器间缓慢走动，在观察机器的运行状况。

当他停下来和女工交谈时，朱诺看见了他线条分明的侧脸，正是查尔斯。

“他倒是直接。”朱诺低声说。

戴安娜走到她身边，也看着商人的背影：“他看起来的确不容易糊弄。”

“没人说要糊弄他。”朱诺转身走向门口，“我们去会会他。”

两人走下楼梯，进入厂房。织布机的轰鸣声瞬间将她们包围，空气中弥漫着羊毛和机油的气味。查尔斯正站在一台新机器旁，手指轻轻抚过机器的木质框架和新增的金属结构。

“查尔斯先生，”朱诺在他身后开口，“欢迎来到我们的工厂。”

查尔斯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他的眼睛像冬日的海面，在阳光下暗藏波澜。

“您的工厂很有活力。”

“希望这是件好事。”戴安娜说，“您对您看到的还满意吗？”

查尔斯用包银手杖轻轻敲击了一下地面，说：“这些机器的设计很独特，尤其是弹簧和轨道的配合方式，完全值得一份皇家特许状。”他的目光转向正在操作机器的女工，“不过，我注意到有些工人的操作还不够熟练。”

朱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一名年轻的工人正手忙脚乱地调整卡住的梭子。

她微笑着，语气平稳地说：“新机器需要时间适应，但我们的技术专家会确保一切顺利。”

话音未落，奥尔扬上前，熟练地将梭子复位，指点了女工几句，织布机开始正常运行。

查尔斯将一切尽收眼底，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戴安娜做了个手势，将查尔斯请到二楼办公室。

转身离去之前，朱诺的脚步在她的旧工位、利娜的织布机前停留了一瞬。

这里不会再有利娜的织布机，但每一台都会是利娜织布机。

那个让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名字，将不断在工厂里、报纸上激起回声。

她的视线和在角落里待命、观察机器运行的奥尔扬短暂接触，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阴暗的牢房里，拉尔森蜷缩在角落，紧紧抱住膝盖。

他向来引以为傲的银色胡须已经杂乱不堪，昂贵的丝绸衬衫早已失去了光泽，甚至开始有了怪味。牢房外的走廊偶尔传来狱卒的脚步声，但没有人停下来看他一眼。

说实话，他在牢里过得很不舒坦。但他不着急——有的是人该比他着急。

“吃饭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铁门外传来。

拉尔森抬起头，看见一盘食物被推了进来。盘子里是散发着黄油香气的炒蛋、蘑菇沙拉和一碗鱼汤，甚至还有一杯葡萄酒。

他盯着食物看了几秒：“这才像话。”

门外的人没有回答，但也没有立即离开。

拉尔森盯着那碗汤，喉咙动了动。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并不是牢里有人虐待他，只是那些干硬的面包、发霉的腌肉实在是不符合他的用餐标准。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的胃。

他端起碗，将整碗鲜美的鱼汤倒进肚子里。

从今天食物的质量来看，毫无疑问，他外头的“朋友”开始运作了。从牢里凯旋只是时间问题。

他刚吃好喝好，牢房的铁门突然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件朴素的黑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拉尔森先生，”帽檐下传来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根据我主人的看法，我们需要谈谈。”

拉尔森眯起眼睛，试图看清对方的脸。

然而牢房里的光线太暗，他只能看到一双锐利的眼睛，宛如两把匕首，从黑暗里刺向他。

“谈什么？”力量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不禁整了整蕾丝领巾，挺直了脊背，感觉自己比饭前更“拉尔森”一些。

来人从斗篷里掏出一卷羊皮纸，递到拉尔森面前：“签了它，你就能离开这里。”

拉尔森接过羊皮纸，眯起眼睛，借着微弱的光线缓慢地读着，脸色慢慢变得苍白。

很快，他扔开纸卷，眼睛转向角落，慢慢地说：

“如果这是在考验我的忠诚，那实在是没有必要。告诉你的主人，我不会背叛他。”

来人没有动：“拉尔森先生，您可能认错了我的主人。”

“那我更不可能签了。”拉尔森冷冷地说。

“拉尔森先生，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恐怕摆在您面前的选择并不多。”来人的语气依然是恭敬的，但话里的意味却不容置疑，“先一步来到您面前的是我而不是别人，这不是更能说明问题吗？”

拉尔森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背叛他们？做梦！”

来人没有动怒，反而蹲下身，捡起羊皮纸，轻轻掸去沾上的灰尘。

“拉尔森先生，您是个聪明人。何必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搭上自己的命——还有您妻儿的命？签了它，您就能体面地离开这里。”

拉尔森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羊皮纸上。

纸面上每个字写的都是事实——他不敢想他们怎么调查得这么清楚的，但一旦他为此作证，他的盟友将万劫不复，而他自己也将永远背负叛徒的骂名。

作为一个商人，被贴上犹大的标签，他将做不成任何生意。

但如果不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来人只是静静站着。狱卒定期巡逻的脚步声来了又去，似乎有意绕开了他的牢房。

“你们能保证这一点？”他低声问道。

来人听出了问句背后软弱的语气，笑了：“只要您合作。”

拉尔森深吸一口气，接过了来人手里的羽毛笔，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里格外响亮。

签完字，他瘫软在稻草床边，像一条蛇被抽走了骨头。

“别对我的孩子下手，好吗？”他有气无力地说。

“没问题，拉尔森先生。”来人谨慎地收好证词，却没有立刻离开，“我的主人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点点头：“你问吧。”

“主人问：‘那些被你称作优秀员工的姑娘们——她们在秘室里流血时，你数着账本里的金币，可曾有一刻想过，她们也曾是母亲怀里被轻声哄睡的孩子？’”

拉尔森明显有些困惑：“你的主人竟如此正人君子？”

他扫了一眼来人收好的证词，很快摇了摇头：“她们应该感激我！要不是我的‘表彰’，她们一辈子只能当织布的老鼠。”

来人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主管办公室。

戴安娜和查尔斯分别在办公桌两侧坐下，朱诺站在一旁，给他们倒好茶，就要退到一旁扮壁花。

“您也坐吧，朱诺小姐。”查尔斯冲她颔首，胡子上翘。

朱诺看了一眼戴安娜，见她也点头，便在戴安娜一侧坐下。

查尔斯开门见山地说：“你们的新机器的确令人印象深刻，可以说是效率惊人，潜力无限。不过，我听说这项技术还未完全成熟，不知是否适合大规模生产？”

在戴安娜的示意下，朱诺接过话头：“技术上已经没问题了，但如果需要大规模生产，我们希望优先改善工作环境，订立一些安全生产条例。”

两人又交流了一些技术问题，朱诺对答如流，查尔斯看上去心情不错。

戴安娜见缝插针地提出： “查尔斯先生，朱诺是我们的技术主管，她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新机器您也看过了，也许我们可以听听您的合作条件？”

“没问题。”查尔斯从外套内兜里掏出一纸文件，“像我和朱诺小姐已经沟通过的，我会向林雪平优先供应原料，并协助成品在其他地区的运输和销售。”

戴安娜扫了一眼文件，不动声色地问：“我们在谈什么规模的合同呢？”

“这个数字可以视贵厂的产能而定，戴安娜女士。”查尔斯微笑，“我们可以很有野心地说——上不封顶。”

戴安娜和朱诺交换了一个眼神。朱诺微微皱眉，戴安娜则继续谈：

“没有不尊重您的意思，查尔斯先生，您很有野心，只是您在羊毛贸易上并不出名，也没有和林雪平的行会成员合作过。我们能坐在这里谈合作的唯一原因，是您带来了特许状相关的内幕信息。所以，恐怕我们很难在这么巨额的生产量上轻易许诺。”

“我完全理解。”查尔斯微微前倾，手指交叉放在桌面上，“事实上，您这么谨慎是对的——我也会提议先以现有的十二台新式机器的生产力合作一段时间，看我们双方是否应付得来。”

“听上去很不错。”

“不过，”查尔斯话锋一转，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如果我们合作愉快，我会希望飞梭织布机的代理权能以一个优惠的价格给我，而不是其他人。”

他顿了顿，又抛出一个重磅消息：“据我在朝中的朋友所说，‘那位’并不希望这项技术流出国门，而希望它成为打破荷兰在纺织业垄断地位的秘密武器。”

“那位”当然就是当今瑞典国王了——又一个很重要的内部信息，办公桌这边两人的表情都严肃起来。

代理权关系到朱诺和奥尔扬，戴安娜没法决定，便和朱诺附耳商量了几句。

朱诺将她们的讨论接过告诉查尔斯：“如果试合作愉快的话，我们没有意见。”

“很好。”查尔斯将桌面上的文件收起来，从衣兜里掏出另一份，“那么这份合同应当令二位满意了。”

两人读了合同，朱诺在桌下比了个手势，表示赞成。戴安娜松了一口气，拿起羽毛笔。

查尔斯看到两人表情变化，突然说：“我还有两个问题。”

“您说。”

“第一，你们织布的效率提升了，就需要更多的纱。纺纱的原料我这边会提供，但人手从何而来？”

这个朱诺早和戴安娜讨论过，此刻毫不犹豫地答：“既然我们只运行十二台新机器，剩下的织布人手就会被派去纺纱，这个缺口不会太大。”

“——但仍然存在。”查尔斯双眼微微眯起，像一只老谋深算的鹰，“我的建议是，继续技术创新，把纺纱机器的效率也提上去。这样，你们不仅能解决人手问题，还能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