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学校?”
戴安娜原本只是静静听着,此刻终于微微睁大了眼睛,语气罕见地带上一丝惊讶。
“是的,一所完全免费的女工学校。”
朱诺点头,眼中闪着光。
“不是简单的识字班,而是要教会她们更多有用的技能——数学、文书处理,乃至复杂的工艺原理。”
她看向戴安娜,眼神中透着深思熟虑过的理性:“就像奥尔扬,明明有聪慧和激情,可如果没有人引导,天赋也只能蒙尘。工厂里这样的女孩并不少,她们或许手巧、或许聪明,可是如果缺乏机会,她们的路只能走到这里。”
戴安娜沉吟道:“的确,大部分女工从进入工厂到离开工厂,几十年里做的活、拿的工资并没有什么变化。她们的职业生涯短暂,薪水有限,一旦年纪大了、体力下降,就会被替换,难以谋生。”
“正是。”朱诺很高兴她能看到这一点,毕竟这时候的许多行业都几乎没有“职业路径”一说,“但如果她们能学会更高阶的技能呢?”
“如果她们能学会如何记账、如何计算成本、如何修理机器呢?”
“如果有一天,她们不仅仅是纺织工,而是技师、管理者、甚至企业主呢?”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敲了敲谱架上的纸张:
“教育不会让她们一夜之间变成商人或者技师,但可以给她们一个可能性——一个超越‘纺工’这个身份的可能性。她们不仅是操作机器的工人,而是可以理解整个生产流程、甚至有朝一日能管理工厂的人。”
如果她们学会了基本的会计知识,就能掌控自己的薪资,管理自己的家庭收入,而不是任由别人替她们计算。
如果她们懂得合同和文书,她们在面对东家、雇主、甚至未来自己创业时,就不会被轻易蒙骗。
如果她们有足够的学习空间,或许有一天,她们不仅是技工,而是工坊主、是能独当一面的织造师,甚至奥尔扬那样的发明者,不断拓展行业的边界。
她的目光落在窗下自己的旧工位上:“我第一天进厂,时薪只有一便士,而且常常因为不熟练被扣薪水。后来成为熟练工,才多了半个便士。但真正改变收入的,不是时间,而是技能。”
戴安娜点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学会利娜纺织机的工人,每小时能拿到三便士,比普通工人高出一倍。再往上,像奥尔扬这样的技术工人,她的收入是周薪加奖金。而像你这样的管理人员,收入甚至更高。”
“完全正确。”朱诺高兴极了,忍不住用手比了比她,表达自己的赞许,“这不仅仅是运气的问题,而是一个简单的道理——一个人的技能越稀缺,她的价值就越高。”
她望向戴安娜:“这是一项投资。我给工人们提供技能,她们就能创造更大的价值。一旦有人学会了复杂的织造技艺、机械维护、甚至基础的管理,她们的收入就会大幅增长。
“她们的成长会推动整个工厂的成长——有更专业的工人和管理人员,工厂的效率会更高,损耗会更低,技术进步会更快。”
戴安娜咀嚼着朱诺的话,看了眼她放在谱架上的纸页:“这里面是你的详细计划,是吗?”
“是的。”朱诺翻开翻开空白的封皮,第一页画着一栋小楼,顶上写着“女工学校”。
“如果我说的已经令你感兴趣,接下来我会分享选址、科目、人员、成本的规划。”
戴安娜托着下巴,看着那幅速写,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朱诺耐心地等着。她知道戴安娜不是贪图眼前利益、而是着重长远发展的人,她知道她会懂。
“我有一个问题。”戴安娜突然说,“你刚刚说到‘一个人的技能越稀缺,她的价值就越高’,那我想知道,我在纺织厂、甚至这个行业里的价值是什么?”
朱诺知道,无论是在工厂的日常运营,还是在最近的谈判中,戴安娜都没有占据主导地位。但可贵的是,她并没有因此怪罪朱诺“功高盖主”,反而时常自省,担心自己作为老板是否给予了足够的支持。
但事实上,前任厂长拉尔森也不会来管这些,他主要的工作在于和行会那些人吃好喝好、分配好利益,并对此毫无感想。
这就是他和戴安娜的区别了:他会毫无愧疚地做甩手掌柜,认为女工的剩余价值、性价值都是他应得的,而戴安娜会不断检讨,担心自己德不配位,向她们征集自己哪里可以提升。
“坦白地说,你的价值在于你的资源。你继承了拉尔森的资产和地位,拥有行业和政府里的人脉,这是我们这些普通工人所没有的。”朱诺两手一摊,语气无比诚实,“具体到女工学校这个项目,你能更容易地取得政策支持,你的代言能让它尽快被社会认可。”
戴安娜沉默了一瞬,眼神流转不定。
朱诺知道她在纠结什么,但当下的贵族、富商,有多少是凭努力换得自己的地位的?那些人大概还觉得她们这些底层人向上攀登的姿势不够优雅呢。
所以她没有分神去劝解,而是继续自己的议题:
“当然,你也可以不掺和,只是允许我去做。但如果你愿意调用一些资源,愿意让这所学校以你的名义成立,那么它的意义会远远超出一群女工的培训班。”
戴安娜眸光复杂,忍不住又看了看纸页上的那几个字:女工学校。
在旁边,朱诺的指尖轻轻叩了叩:“它会成为一个标志,一个证明女工不仅能在工厂里谋生存,还能在这里成长、掌握自己的未来的标志。”
“——甚至改变行业的未来。这一点我明白。”戴安娜长出了一口气,换了一个方便久坐的姿势,“接下来,阐述一下这个项目的可行性吧?”
朱诺莞尔一笑,翻开了PPT的第一页。
“就是这里?”
戴安娜拂开额前一绺碎发,抬头打量这座两层高的旧楼。
“嗯哼。”朱诺打开了木质大门的挂锁,“猜猜这里原来是做什么的?”
随着一声沉闷的吱呀声,门后露出漆黑的室内。
一道走廊向里延伸,两侧的墙上是一扇扇门。
“不像是库房,也不是商铺……”戴安娜没有立刻跟上来,而是打量了一下此地和纺织厂的距离,“嗯,我记得这一片已经废弃多年了?”
“是。这房子是三十年战争时期建起来的,是武器厂的工人宿舍。听房东说,南边那个武器厂关了之后,这儿就闲置了,倒了几道手到了他手上。”
好些木地板已经腐坏了,朱诺一脚下去便踩塌了一块,只好更加小心翼翼地走动。
她推开一扇门,门内靠墙放着几张坍塌的木板床。没有装玻璃的大窗户像一个空荡荡的眼眶,风穿堂而过,把尘埃与木屑吹得到处都是。
戴安娜站在门口,微微仰头,视线落在屋顶的横梁上。上面挂着几根生了锈的铁链,不知曾经吊着什么,或许是枪管,或许是熔炼用的铸件。
她收回目光:“地方还是很不错的。把几个房间中间的墙敲了,连起来就是教室。”
两人继续走动,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
过去这里住着的是工人,他们日复一日地制造着制造死亡的工具。而如今,它要成为一个教室,让人们学习写字、读书、计算,学习理解这个世界。
朱诺环顾四周,默默计算着改造所需的成本,想象着这里不久之后的模样。
横梁上的锈链会被拆掉,破败的墙壁会被粉刷一新,窗户会装上玻璃,桌椅会摆放整齐。
女工们在这里翻开书页,老师在这里讲授知识,黑板上写满数学和文字……
她低声笑了笑:“你说,要是那些曾经在这儿住过的工人听说,几十年后这里要用来教书育人,他们会作何感想?”
戴安娜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会觉得不可思议,也许会觉得宽慰——毕竟,没人想一辈子都活在战争的影子里。”
她伸手摸了摸墙上上被刀刻出的深痕,那是一个简笔画的小太阳,中间一张笑脸。
这时,两人身后传来几声敲门声。
戴安娜朗声说:“请进。”
虚掩的木门被推开了。朱诺回头,看见一位身着棕色长裙、戴着羽毛帽的女士站在门口,冲她微微颔首。
“请问这里是——”她看向残破的建筑内部,“戴安娜女士的新学堂?”
戴安娜转出了房间,迎上前:“正是,玛格丽特小姐。”
玛格丽特摘下手套,露出一双修长而苍白的手,递过来一封信。
朱诺先瞄了一眼落款,是薇拉。
她一目十行地扫过这封推荐信:玛格丽特,三十岁,常作为小姐们的“女伴”出入于林雪平最高尚的家庭,教授文学、礼仪和商业知识。
与此同时,玛格丽特毫不拘束地在屋里走动,目光扫过四周。
窗户缺了玻璃,角落里仍有未清理干净的锈迹,但空间很大,墙壁稳固,光线充足。
“如果说这里将成为教室,那真得费好些功夫呢。”她也忍不住感叹。
“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把它改造成合格的教室。”朱诺说,“不过,教授学生的人就和容纳他们的空间一样,都十分重要。”
玛格丽特看了过来。
朱诺解释道:“我有些好奇,你真的愿意来这里教工人吗?毕竟,这儿和你过去的学生——和教室都不太一样。”
玛格丽特垂下眼睛,把手套放在随身的小皮包里,语气平静而清晰:
“当然愿意。薇拉女士和我说了这个消息后,我立刻表示了极大的兴趣。”
她走向漏风的窗,在一张相对完好的木板床上坐下。
“我曾教过商人的儿子,让他们学会算账;教过贵族小姐,让她们写诗和信。但我没有机会告诉农民和木匠的孩子,世界不仅有锄头和锤子。”
她顿了顿,看向朱诺:“我可以教工人们读写标准瑞典语、基础算术和绘图,像教孩子一样。”
朱诺笑了:“正是我们需要的科目。”
戴安娜靠在门边,对玛格丽特点了点头:
“也许你会想谈谈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