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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澄心通九畴(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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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宜叹一口气。要是平常人,已是拜服了,岂知这阿那双姝生在北地,连道门是做什么的都不明白,更别谈敬畏了。不得已,她只好道:“非也,这都是众妙师傅算出来的。”其实,她也不知众妙从何处得了这些消息。

“是了,贺兰夫人叫我们请众妙道长。”

兜了一圈,反被二人兜了回来。吓不住,只好硬讲道理了。“你们想请观主,无可厚非。只是要等。我估摸着,下月中旬师傅就出关了。”崔宜调转马头,点出局势,“只是到时城中流言遍地,贺兰居士身为刺史夫人,等得起、受得住么?”

言罢,她已催马驰出。背后,铁水浇筑的大门闭得严丝合缝,阿那双姝再不开窍,也该知道,除了她,她们已别无选择。

身后,阿那双姝拿胡语叱了两声,许是骂她的话。但她并不放在心上,毕竟——“嘚哒哒——”马蹄声如她所愿,赶了上来。

*

刺史州衙,前为衙署,后为私宅。入得门去,已是黄昏了。残夏的风把脖颈里熏出细细的汗。阿那双姝在前引路,崔宜四周一瞧,觉出刺史宅院的不寻常:荆州江湖遍地,林木丰茂,高处是绿的,洼处也是绿的,城中大户也爱在庭院里栽花植草,但不知为何,这刺史宅中光秃秃一片,该生花草树木的地方,全拿青石砖填上了。一眼望过去,只有平平阔阔的地,与方方正正的墙。

疑惑,相问,阿那双姝便答:“原先是有的,夫人不喜欢,全挖了。”

“不喜欢?”

“旁枝斜逸的,一点儿都不整齐,夫人看不惯。”

崔宜噤声了。庭中无树遮凉,暑天里,受了一整日的曝晒,砖上余热久久不散,腾腾地全蒸起来。她不禁举袖揩了揩额上的汗。

遥遥的,先是听到丝竹歌吹,举目眺过去,见了正厅。厅中灯火高擎,人影绰绰,显是在办宴会。阿那双姝正是把她向那正厅引:“夫人本是设宴款待众妙道长,但你偏要来。夫人问起,你且想好怎么答夫人。”

侍者鱼贯而出,鱼贯而入,出的是收狼藉杯盘,入的是送美酒佳肴。奇怪,既是招待客人,怎么客人没至,这宴会便已办到中途了?

走到一半,阿那双姝忽拐了弯,斜进一道小径。崔宜心想:莫非贺兰夫人设的宴,不在正厅?

谁知,是那厅后还开了一口小门。

珠帘当啷,从阿那双姝托帘的臂下低头步入,崔宜平看过去,只见一方高榻横摆,榻下设着一块裁得四四方方的罴皮,一双蜜蜡一样金黄的赤足,正踩在那罴皮上。顺那双裸足往上,见的不是裙摆,而是裤脚。石绿的短衣齐膝,宝象花纹浮动,腰间抹一根蹀躞带。那人的一条手臂搭在梨木扶手上,拇指圈一环青玉的扳指,束袖上错着鎏金,是纯然胡族打扮。

但是极俊美。崔宜心想,难怪城中女子们见了,都纷纷仿效。

那人侧过脸来时,颈间璎珞叮叮脆响。阴影深浅有致地敷在那张面容上。只见她大约四十岁的年纪,高鼻深目,阔脸薄唇,浑身上下透着庄重威严,仿佛一尊千斤的、夔纹的青铜鼎——正是贺兰夫人。

她见了崔宜,有些诧异:“尊驾是众妙观主座下弟子?”

崔宜称是。

“你师傅几时得来?”

崔宜正要解释,忽然,一旁忽匝出谈笑声。

先前光盯着贺兰夫人看了,此时崔宜才恍觉:她在外头便听见宴饮的热闹,但如今分明进了正厅,却没瞧见宴会。侧过头,原来是厅中横流过一道极长的素屏,把厅一隔为二。外头有外头的主与客,里面有里面的主与客。

那屏风正反两面,织得极厚密,瞧不见前厅情状,只能听得前厅有人朗声道:“……一月之内,仅一县便查出千余隐匿之户,今年又大丰,荆州的赋税之数要翻上一番——”

“错,”贺兰夫人忽然开口。坐在屏风后,听见前厅谈话,她径直撂下崔宜,侧开脸去,“今年能增,但要翻上一番,还要等明年。”

前厅之人顿一顿,笑问:“夫人此话怎讲?”

“当下已是秋收时节,今年赋籍的,一大批人不过刚刚得田,如何能缴得上税来?郎君应当拟令,叫底下郡县为新籍之人减免。”

这一问一答,崔宜已猜到,前厅讲话之人必是荆州新任的刺史。好有趣一对夫妻,平分正厅各自宴客,妻子还指挥丈夫如何拟写政令。

“夫人真是一片慈心,”刺史在屏风外听了,习以为常地夸赞,却又愁叹道:“若是苍天有眼,神明见怜,让宅中得片刻安宁,便是再好不过了。”

屏风外,有人发问:“使君何出此言?”

那声音如击铗,又沉,又清,余韵甸甸。乍听之下,还有些耳熟。

“辛戍主,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这府宅里,莫名死了不少仆从,起初以为是病,请了许多医师前来诊疗,哪知根本不见好。后来猜测,我与夫人初至荆州,不熟此地风水,恐怕是犯了什么忌讳,故招来鬼神降罚。”

屏风外,刺史宴请的,竟然是她的熟人,义安戍主辛拓。

这两年,二人碰面不多,只隔三岔五见一回。陡听到他的声音,较几年前又沉稳不少,竟有些认不出是他了。

那屏前传来一声低笑,只听辛拓道:“使君多虑了,荆州地域,神见不着几尊,但爱装神弄鬼的人,却是不少。”

“戍主所言,与我心中所想别无二致,”贺兰夫人闻言,脸上露出激赏之色,她高声笑道,“哪里有作祟的鬼?只有心怀不满的人。郎君新任,根基尚浅,有人故意相欺罢了。府上虽已请来能人探查,但若要治根本,还是要州中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人人感我府上恩德,乌烟瘴气之事自然云散。”

这话豪迈开阔,崔宜却听着难受。贺兰夫人来请紫薇观,却只当请的是个捕蛇、捉鼠的。

“夫人高见,”屏外,刺史举觞,向辛拓道:“辛戍主在义安镇守多年,深谙荆州庶务,届时,还请戍主多多提点。”

“不敢当,”辛拓回敬,他笑道,“在下德浅恩薄,来义安戍边了多少年,便被人记恨了多少年,实在没有长于使君的地方。”

贺兰夫人奇异,隔着屏风,她道:“据我所知,戍主坐镇义安,于外南拒吴国,于内剿匪逾千,保一方太平,劳苦功高,怎还能遭人记恨?”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做了对事,做了善事,就被人感恩戴德的道理。”

贺兰夫人不再接话。烛火印印,崔宜见她斜开眼珠,分明是不以为然。阿那双姝则互丢了一个眼神,咯咯地低笑,凑到贺兰夫人耳边,用胡语轻讲了两句话,贺兰夫人微微颔首。观中有会胡地语言的师姊,曾教过崔宜一二。含糊中,她辨出大意,说的是:辛戍主许是不知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对的,这才以为百姓怨恨他,是因为他做了善事。

崔宜暗中失笑。荆州三载,她也与不少官员打过交道,见过有权不知如何使的,也见过有权便滥用的,而辛拓行事,无不又精又准,手里握兵,既知讨贼,又懂安民,评他“不知好”、“不知对”,只能说是不曾亲眼见识过他的能耐。

“方才,戍主言‘装神弄鬼之人’,莫不是也遇上过什么古怪之事?”屏外,刺史又问。

辛拓要答,贺兰夫人却瞥一眼崔宜,抢先道:“现下我座上便有一位紫薇观的高人,该是最懂得鬼神了。”招一招手,令崔宜向榻上同坐。

侍从们流水一样,送上酒水菜肴。一镬汤端来案上,鼻端顿时嗅到细细的膻味。崔宜低头一瞥,那是一锅浓烈浊白的羊羹,拿了许多辛荤的香料来压。

贺兰夫人的目光,转在她面上:“敢问尊驾,这荆州的‘鬼’与‘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是紫薇观,辛拓也微微侧脸过去。他并不知屏风后来的是谁。

静待片刻,屏后终于有人应答,那嗓音又清又润,既平且和,如一线静燃的香:“贺兰居士,我曾下山到为一户人家驱邪。那户人家的小儿白日生幻象,说自己榻头蹲着一头鬼,青皱的脸皮,黄澄澄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他看,像两盏昼夜不熄的灯笼,照得他几天几夜不敢合眼。居士可知,我是如何为这小儿赶走了这鬼?”

“如何?”

“我取新橙,破于榻上,以皮中汁水涂抹榻头,又拿桃木剑在鬼物蹲守之处劈砍了七次。而后,又取化痰清热的黄连、茯苓等物,煎了药汤,给那小儿服用。七日之后,小儿说,那鬼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居士觉得,究竟是哪个法子起了效用呢?”

“尊驾也看得到那黄目鬼么?”

“看不见。”

贺兰夫人大笑:“那自然是汤药生了作用。痰火扰心,本就容易勾来幻觉——看来,紫薇观与医师也没有什么分别。”

屏内,那紫薇观的女冠语气依旧温和:“后来,那小儿的母亲告诉我,他曾失手掐死了一只狸奴。想必居士也知,狸奴最不喜的便是橙香。”

一时,内外都静了。

“尊驾是想告诉我,是那狸奴生了怨,结成鬼物,来向那小儿寻仇。而尊驾的橙水驱走了那狸奴?”

“居士,这鬼到底是驱走了,还是只是人看不见而已?若我说,是汤药清明了那小儿眼目,隔开阴阳两界,此后那小儿便与我、与常人无异,只看得见阳间之物,那鬼自然也就消失了。居士以为是对,还是错呢?”

“尊驾请直言。依你们道宗所见,这世间究竟有无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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