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能明说?崔宜只是想拉一道戒绳,把闲杂人等拦在门外。可当真要编个谎圆起来,只怕贺兰夫人会如昨夜,非要刨根问底。
无法,崔宜只好讲些玄虚的道理,又熟练地把麻烦踢去闭关的师傅身上:“若居士对道门之学有兴致,尽可在我除去此地阴祟后,上紫薇观去,听众妙师傅讲学。”
崔宜在这头胡扯,那头,贺兰夫人把目光直直钉在她面上,神态里,没有起疑,但也不尽信,全盘只是审视。
僵持半晌,贺兰夫人收回眼光,意味阑珊:“依尊驾的意思。要是尊驾也降伏不了,这屋舍就拆了重建算了。”
沐浴更衣后,双姝采买的法器也齐全了。来到寝居前,令人搬入法坛,供上香炉,点了灯烛,这头布钟,那头摆磬,又分列笔、墨、黄纸、朱砂。崔宜意不在斋醮,来监察的阿那双姝对道门之事又一窍不通,正经科仪的繁文缛节,崔宜能省则省。不到片刻,法坛上便赤的是赤的,黄的是黄的,有烟有火,十分热闹可观了。
出门去,叫上双姝帮手,在房屋四角挂上铃铎,又把红绸望楹柱上牵。绕屋一周后,崔宜先把阿那双姝驱出圈外,再牢牢地扯过红绸两端,死死地打了个结。
立在屋内,崔宜向阿那双姝道:“法事未毕,二位居士千万不可越过红绸,否则中了邪,那可就药石罔医了。”
门扉合拢,把掩去阿那双姝将信将疑的面孔。
“咚”一声,落下门闩,拿小棍把窗户支开一道口,崔宜开始等。
一时半会等不来,百无聊赖,随手画了几张符箓后,她开始在寝居中走动。
这屋中布置很是奇特:矮榻横在室正中,屏风立在室正中,左边一排书架,右边也一排书架,左边点着铜黄灯盏,右边也点一盏一模一样的,细细看来,以门扉中缝为轴,这寝居内的摆设左右竟是全然对齐的。
崔宜不禁想起秃秃一片的庭中。阿那双姝说,夫人见不得旁枝斜逸,叫人把庭中草木除了个干干净净。起初,她还以为是闹鬼闹的,谁知却是这贺兰夫人不知何处养来的怪癖,见了歪歪扭扭、零零散散的的东西,一定要匡正一下,匡正不了的,便索性除去。
作为贺兰夫人最亲近的侍女,阿那双姝之所以是双生子,恐怕也与主母这癖好有关。
想通这一节,崔宜觉得十分有趣。她背着手,踱去左边书架,扫视后,又踱去右边书架,要瞧一瞧架上的书是否也是全然相同——果然,贺兰夫人一丝不苟,两边架上书籍高矮厚薄、排列顺序,都是一模一样,整齐得如篦子梳过一般。细瞧,全是农书、水经一类的杂学。
崔宜也读过这新任刺史的符箓。他过了而立之年才出仕,任荆州刺史前,曾在泾河一带做县令,一路被拔擢上来,是因为治水有功。
回忆昨夜宴会,崔宜不禁想:治水只独独是刺史的功劳么?
她一时觉得可惜。
算来,冯帝裁撤凤凰台时,贺兰夫人与自己是一样年纪。她有做官之志,也勤学善问,刚选上女官,没过两天,便被革职,从此困在宅院里生儿育女,等到丈夫出来做官,她才能藏在珠帘里、屏风后,为丈夫出谋划策。她不曾当过一天真正的官,尊贵的家世、层层的教养、百依百顺的丈夫,也使她从未脱下罗袜,踏入官场与民间的尘土之中,以至于到了这个年纪,还我行我素,怀一些天真的想法。
忽然,“叮”一下,思绪被打断——门外檐下铃铎响了。
随之,屋内那似叹息、似哭泣的声音又细细幽幽地游了过来。
将近正午,窗纱很白、很薄的一层,亮烈的天光泼泻,四下里都是光明的。大白天,闹的哪里的鬼?崔宜拈了一张黄符,几步走到寝居正门前,掣开,迈出去——不出所料,阿那双姝果然还立在庭院里,鼓着眼睛盯她,要看她耍什么花样。
崔宜不睬二人,而是向檐下绕屋一周,把符箓背后刷了米糊,随意往墙上一贴,便疾步绕回,闭上门。
——她看似在贴符箓,实则在暗中觑那檐下铎铃。
她挑的铃铎,不比一般的檐铃,小得多,也轻得多,当中还穿一条丝线,牵着几枚铁片,当啷啷地吊挂下来。风往哪边去,它便向哪边摇出“叮叮”的响。只张耳朵一听,便知起风了。
起了风,才有了屋内的鬼哭。
这两年来,大部分时候,崔宜都窝在洞府里读书卷、学符箓,不过,她下山游历的机会也不少。有时是得了众妙的允许,比如冬至的募缘,有时则是鼓动着旁人,偷溜出去玩。一来二去,也算是见识了不少尘世的烟火人情。其中当然也有一些怪事,像屋子里莫名冒出些阴惨惨的声响,头次听到,总是怕的,但探究过后,明白缘由,便也觉得不过如此了。
毕竟,惹出这声响的不是精怪,而是风与孔穴。
但刺史宅中的情状又有些微不同。旁的屋子响,顶多响一两声,来源也只一二处,可这刺史的寝居漏得跟筛子似的,四面八方都有声响,调子还有高有低,似乎生怕吓不到人。
墙上孔穴不止一处,想要彻底绝了这些声响,得把它们一一翻找出来。
所以,她才得出门去看铃铎,判出风向。
檐下铃铎向东斜,来的是西风。崔宜立在寝居正中,侧耳聆听。如她所料,鬼哭也是从西边来的。
她走到法坛前,拔掉线香,在墨水里按灭,又握住香炉一脚,磕出当中的香灰。她在炉中填了黏土。挖出一拳土,捣在墨水碟中。须臾,那土便乌乌的一团泥泞了。把着这碟墨土,崔宜疾步行到西面的墙边,屏气凝神地听。
那泣鸣几乎贴着她的脸颊了。
找准了方位,她把手挪开书架,果然,那墙上通着几茎小孔,小的勉强能插一支笔管,大的也不过拇指粗细。崔宜拈一线香,探入孔中,香未入半,前头便有物堵住了。
再捣两下,“呲”一声微响,孔中豁然通了。把香头下按,扒出孔中塞堵之物。有趣,竟是一枚打磨得极薄的铁片。
依照此法,崔宜去疏通其他孔洞,又从当中纷纷扫出小片来。这些小片不止有铁的,还有透明如鱼鳞的,有些甚至是铁圈撑开的皮膜上扎了个小眼——难怪能造出如此多不同的声音。
等疏完了洞管,崔宜便揪下墨泥,填上孔洞。
办完这些,抬起脸来时,日光下澈,游尘晶亮,室中终于安静了。满手都是糟污的墨泥,崔宜晾着手,开始等下一阵风。
铃响,出门去看,看了回来,依声音去寻墙上孔眼,捏着墨泥填塞。几趟折腾下来,半天过去了。崔宜呼气,举袖子揩脸上的汗,在脑里过了个数:这间屋中竟有几十处孔洞,藏的位置都极其刁钻隐蔽。贺兰夫人不知造声的原理,难怪没能查出。
石砖垒的墙,糯米捣了黏土糊的缝,若是什么禽类兽类钻了这些孔,必得有铁打的喙、钢做的甲。没可能。只能是有人在作孽,恐怕还不止一人。
但此事不能报给贺兰夫人。
贺兰夫人并不蠢笨,差得动的人也远多于她。若透露有人在寝居墙上钻孔,贺兰夫人顺藤摸瓜,事情早晚脱离她的掌控。她要先一步把这些人揪出来。
拾掇了法坛,掣门出去,跨过红绸,去水缸里洗净了手,崔宜唤在日头下打盹的阿那双姝:“我已镇伏此间精怪,贺兰居士今夜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高炽的太阳底下,双姝晒得昏昏沉沉,松松地行了个礼谢她,转身预备去向贺兰夫人禀告。
“慢着,”崔宜搭住阿那环的肩,“居士,请先告知我府上死者都有谁。”
北荆州尚无疫病之患,这些人若非自杀,便是他杀。死亡是最佳的遮掩。在刺史寝居墙上钻眼以拟鬼哭之声,这是一定要遮掩的。这些仆从暴毙,要不是自尽封口,要不就是撞破了始作俑者,被偷偷灭杀。
双姝并不大情愿受她差遣,但还是领路了。
去的地方,不是住仆侍的后罩房,而是库房。进了室内,双姝屏开旁人,取来簿册,却不交给崔宜:“我姊妹二人瞧道长本领高强,应该不须我二人告知,就清楚下人里死的是哪几个吧?”
这二姝是记恨她在观中的捉弄,趁着贺兰夫人不在,报复来了。崔宜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想,这府上假精怪好镇,你两个真小鬼却难缠得很。
“想不到二位居士竟如此懂得我师门道法,”崔宜把手按上簿册,手指钳住了,慢慢地往自己怀里掣:“确然,不必二位提点,我也能辨得出生人死人。但是,我要摸一摸他们的名字,分出阴阳。”
手一放,双姝叫崔宜把簿册拽了过去。
贺兰夫人管家甚严,何人于何日司何职,都有专门的人,拿专门的簿册记录。崔宜不看别的,专看在寝居司洒扫的。这些人当中若有毙命者,必与墙上孔洞之事有关。谁知,纸页一开,崔宜傻了眼:府上洒扫都是轮值,一个职位能牵涉半个府邸的人。兼之,那簿册眉上落着年月日时,底下密密麻麻挤着一排又一排的字,细小如蝇头,极难辨认。
大话说早了。崔宜硬着头皮扫看,连翻了几十页。
忽然,一左一右,两只劲长的手同时盖上簿册,抬眼,是双姝顽劣的笑脸:“好了,道长知道是哪几个了吧。”
崔宜闭眼静思。
摸名字,分阴阳,当然是胡说八道。从这簿册上辨出谁死谁生,只消看断处。刺史府上的洒扫安排轮值,不能心血来潮,今天看这个顺眼,排这个,明天看那个干练,排那个,而是人人都似绑在车轴子上似的,转到谁是谁,得有规有矩地来。如若哪天该这个人,这个人却不在,此后也不再来,那必然是出了事。
簿册关上了,字还印在她脑子里。她瞄着虚空,前后顺着一默数,暗想死者姓名:……周青河、李福娘、钱枣儿、胡少姜……
——胡少姜?崔宜睁开眼,怔住。胡少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