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显是方从府外归来,额上布着细汗,混着污尘,一张金黄的脸,晒得红扑扑的,腮上的肉一条条地怒挣。随手揭下外衣,丢往屏风上,她见了刺史,不待他问话,径直讲起来:“郎君,你可知今日我见了何等荒唐的事!”
刺史起身,递上一盏凉茶:“夫人息怒,慢慢讲。”
“你可还记得,城东有户卖漆器的,那掌柜娘子十分手巧,曾替府上做过碗碟?”
“记得,记得。”
“今日,我去探访,谁知那户换了掌柜,换成了那娘子的丈夫。问起来,他支支吾吾不肯说,还是家里的小女儿偷偷向我讲,她阿娘是被人打伤了!”
“是谁这么大胆!”
“哼,”贺兰夫人握着杯盏,冷笑,“我初以为,是街上的泼皮无赖,万万想不到,竟然是那娘子的兄弟。”
“这又是为何?”
把杯盏重重顿在案几上,茶水泼了满手,贺兰夫人却浑然不觉,只咬牙道:“原是一月前,那娘子见珠儿、环儿身上的窄袖短衣十分便利,向人问了样式,送去裁衣铺里去做。店家万般推辞,不肯做。那娘子便在家自行剪裁,做了一套心仪的衣裳——谁知她一穿出来,她兄弟见了,揪着便撕破,将她打伤,还折断了她几根手指!”
这案情听得崔宜频频皱眉。“当真是无法无天!”刺史一时也义愤填膺,“可报了官了?”
“怎会让这等恶徒逃过?我要叫他血债血偿!”贺兰夫人掣动着脸,怒笑道,“哪里有单单因一件衣裳伤人的?我瞧,他是嫌那衣裳不是汉地正统罢?”
心下“咚”一下,崔宜浑身紧绷。刺史顿时也收了怒容,也把目光向崔宜瞥来。
面上不动声色,崔宜把耳朵支直了,要听贺兰夫人如何处置此事。
“哼,当今天子做东宫时,确实杀过一批我北地旧臣。他们不识时务,不知变通,该杀。可天子也不曾为此废过我北地衣食!窄袖短裾,不比汉地的衣裳穿着方便?我瞧荆州地域的女眷,出行时,脚都迈不开。她们也要上街买卖,下田劳作,学北地换一身便宜装束,犯了什么错?胆敢借口打人,当真是反了!
“依我看,独责一人,杀鸡儆猴,还远远不够。以后,凡荆州地域,有因衣食起争执犯禁的,罪加一等。那不肯做衣裳的铺子,也该罚!知会底下郡县,凡是裁制北地衣帽的,减轻赋税;客人拿了图样去做,若被拒绝,都可报上官府来。既然不愿好好地做买卖——倾家荡产,还是皮开肉绽,叫这些刁民自己挑一样!”
崔宜心惊胆战。
这些年,她也见识过民与官的纷争。很多时候,律令白纸黑字地写了,但用起来,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就拿贺兰夫人所言,不肯裁北地衣帽的店家要受罚,可什么制式算“北地衣帽”呢?这一套政令太过强硬,又疏漏颇多,严一点、宽一点,执行起来全不一样。若推行下去,荆州百姓又要吃好一阵苦头。
刺史又看了崔宜一眼,这才起身,来抚贺兰夫人的背脊,道:“移风易俗向来着不了急。此事可慢慢商议,前后办妥帖了,再拟定也不迟。”
丈夫好言劝慰,贺兰夫人怒色稍减。她道:“商量是要商量的,但此事我早晚都要办!”
崔宜暗中舒了一口气,又庆幸自己未讲出符文真相。不然,若刺史劝不住,照贺兰夫人的脾气,她不但要揪出始作俑者,恐怕稍有牵涉的,便是掘翻荆州城,都要一齐连坐了。
午膳后,把寝居的事三言两语讲了,崔宜道:“居士,贵府上罹难的仆从,有一位是我的故友。她这样过世,难免魂魄不安,如若不着急,可否容我出府去,替她做场法事?”
贺兰夫人还沉浸在漆器店娘子的事中,她略夸了崔宜两句,道:“尊驾重情重义,但去不妨。”
崔宜离府后,贺兰夫人又被刺史伴着,静坐了一会儿。这一头,她把手帕抹去案上溅出来的茶水,又比对着把杯盏摆齐,上下左右瞅一番,满意了,这才停下手来,那一头,刺史把崔宜的来历讲给她听,又说:“想不到,众妙观主竟如此看重咱们府上的事,竟遣派了南朝公主前来。”
贺兰夫人从鼻子里“哼”一声,道:“那观主要当真把咱们的事放心上,便会自己来了。”
说着,她向侍候在一旁的仆从招个手,道:“把环儿、珠儿叫来。我倒要问问,今日这南朝公主,在我府上究竟做了哪些事。”
*
一出府门,崔宜直奔驿站寻辛拓。
少姜兄长的住处在城外,她得出城探访,但怕出两年前后山竹林之事,多些帮手,能保平安。
到了地方,幸好,辛拓听进了她的话,没回去义安。崔宜备了满肚子的说辞,先说胡少姜曾是义安治下之民,又吹捧辛拓爱民如子,不会坐视不理;还说这些命案与胡汉之争有牵扯,说不定,能拽出一桩大案,为他的功绩簿再添上一笔。
辛拓静待她讲完,浑似一个字没听,只问道:“崔宜,刺史府上的事,你为何如此上心?”
一来,自然是因为逝者里有胡少姜,二来,崔宜叹了口气,道:“众妙师傅许诺,若要是此事我办得好,她就替我抽一支签,为我算一算今后的运势——”
“就这?”
“这还不够?”崔宜奇道:“将军,你要知道,自从师傅一卦定夺了太女东宫之位,就再也未曾为谁卜算过前程命运了。这可是天大的殊荣哪!”
辛拓疑惑:“你要知道什么前程?你以后不做道士了?”
“今后的事,除了师傅,谁又说得准呢,”崔宜望进虚空里,“我做道士,但我的师姊、师兄们可未必会做道士。万一哪天,他们当了高官,发了大财,我跟着沾了光,或许能和师傅一样,开山立派,做一代宗师,四海云游,处处受人敬仰,那岂不是十分逍遥快活?”
“哈,”辛拓回想她在屏风后答贺兰夫人的提问,觉得她确有以道服人的才能,便道,“祝你心愿成真。”
“将军没有什么愿望?”崔宜问道,“将军做戍主也有五六年了,想必很快会升迁了吧?”
“升迁与否,我无所谓,”辛拓端详她片刻,道:“我确想知道一事。”
“什么事?”
“你不是向来与阿姊要好么?”辛拓道,“她有没有向你讲过,她在淮安的过往?”
淮安?崔宜想起龙慈的符箓。那箓文上只说,在淮安,龙慈险些淹杀在河水里,此外众妙未提一言。起初她以为众妙师傅只是记一件趣事,毕竟龙慈是泅水的好手。难不成,这背后还有隐情?
“师姊在淮安有什么往事?”
辛拓陷入思绪里:“阿姊曾和义父打过一个赌,若是赢了,她与义父断绝关系,龙府再不能拘束她;若是输了,她便任义父处置安排。随后,她就去了淮安……”
“师姊如今在观里,那一定是赢了。”
“不,”辛拓摇头,眼睛里沉着很深的困惑,“她输了……可她怎么会输?”
一侧头,见崔宜一脸诧异,辛拓回神,心里平衡了。他哂笑道:“看来,她也没向你讲过。”
崔宜却不以为意:“她没讲,是因为我没问。你要想知道,我改天帮你问问。”
“不必,”辛拓曾旁敲侧击,问过许多次。其实他只想知道,龙慈是否把这一桩不为人晓的往事告知过其他人。若崔宜一开口,真向龙慈问了出来,那他岂不是很没面子?
于是,他岔开话头:“你且把眼前刺史府的事对付过去再说罢。”
*
少姜所居之地是城外一处小村,依着青山,流着渠水,青黄的田亩,阡陌中坟起几包小山坡,斜着稀稀拉拉的细树。
崔宜向归家的农人问起少姜。乔媪给的消息无误,少姜并未向这个孀居妇人隐瞒。她确是曾住在这一片村落中。农人向一排茅屋中倾颓的一座指了指,说这是少姜生前的住所,她是两年前迁来的;又向一包小坡一点,说那是她的埋骨处。
崔宜又问起少姜“兄长”之事。农人也答得诚实,讲那是少姜的表兄,只是常年游历,极少在家,算来近些日子,只回来了一次,便是替少姜办丧事。如今屋子落着锁,想是又出门去了。
二人与随从去屋舍打探,果见大门紧闭。那门上悬着一爿桃符,两列字,笔锋相似,但墨韵却有些微不同。一边锐意淋漓,令一边则肃穆稳重。那桃符上写有一个“之”字,这字用纸笔来写,点下的笔画常见是一气呵成,但这个“之”字却写得异常,点下却断作两笔——是摹碑刻遗下来的习惯。
没能遇上少姜的兄长,固然可惜,但得知了坟地所在,也不算白来。
是时已黄昏。马蹄声起,田中青鸦乱飞。崔宜引辛拓与随从向坟的方向去。辛拓问道:“当真要去做法事?你还挺以德报怨。”
从府上出来,崔宜确装了一匣子的法器、黄纸与朱砂,但出城路上,她又购了几把铁锹。
“有备无患。”听农人把少姜的事讲得详尽,崔宜心里也忐忑。
她免不了想,万一自己猜错了呢。那她确实只能做一场法事,来安抚逝者的魂魄了。
在坡前歇了马。崔宜跨上坡,拂开斜倒的魂幡。石碑上刻的确是少姜的姓名。定了定神,她拖过一柄铁锹,绕到碑后,向那土中直直插进去。手在锹杆上一压,撬起尺高的土块。随从的几个人瞠目结舌。
“崔宜!”辛拓翻身下马,赶上前几步来拦她,“你好大的胆子!掘坟——你是想吃衙门的板子么?”
“你也叫人来挖,”一脚把铁锹踩深,她道:“这或许不是坟。如果当真是,我自去衙门里挨板子。”
辛拓气笑了:“到时候,别想我能包庇你。”
她一个人面朝黄土,哼哧哼哧地掀挖泥块,辛拓抱臂看了片刻,终于,他闭了闭眼,打了个手势,叫随从也取锹来开墓。
这坟起在村户居所背面,此时又是晚炊时分。他们这伙人正干的勾当无人察觉。否则,只怕要人人喊打了。
有了帮手,不到半炷香,分开的土里便露出棺木的盖。那是一口再简陋不过的薄棺。崔宜停了手,站开两步。
辛拓斜看她:“有了棺材,还不算坟?”
崔宜深吸一口气:“将军,你叫人把这棺材盖劈开吧。我从洞中看一眼便知了。”
“你想好怎么收场。”辛拓向随从使个眼色。
随从擎高铁锹,重重地向棺盖捣去——“咚”、“咚”、“咔”,一声碎裂的响,崔宜侧开眼睛,举起袖子,挡住了脸。
“不是你要开棺的么?”辛拓看她脸都缩成一团,“怎么这时又怕起来了?”
“……万一这里头当真埋的是少姜娘子……”崔宜闭上眼,“罢了。将军,你先替我瞧一瞧吧。”
停了片刻,辛拓当真斜过身子,向棺上破口里看了一眼。他定了一会儿,“哈,”他哂笑,“埋的就是胡二娘子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