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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澄心通九畴(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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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心惊得砰砰乱跳,崔宜放下袖子,几步奔上前,凑到坟里去看:那棺材破洞里,夕阳亮着一片,映着内里空荡荡的。

崔宜毫不忌讳,径直向土堆上一伏,手伸入棺材中摸索——如她所见,里头当真什么也没有。

这是一座空坟。

她笑逐颜开,一跃而起,清亮的笑声一直溅到坡下。掸一掸手上与衣上的尘土,她丝毫不怨辛拓诈她那一下,只是道:“将军,你们把这坟掩上吧!”

分明诈到了人,对方却一点儿回应都没有,辛拓悻悻的,道:“你先把事情说清楚。”

猜测中了大半,崔宜也是得意的,她滔滔地开讲了:“将军,你也知道,刺史府上近日有不少仆从暴毙。起初,我以为他们是因撞破了阴谋,才被杀灭口。可我探访得知,这些死掉的仆从全是从荆州城里新招的人。

“若是灭口,怎么可能只杀荆州本地来的仆从?我一时又以为,有人要拿他们的死恐吓贺兰居士,可那也没有只挑本地人下手的道理,反而放过一直跟随贺兰居士的奴婢。所以,此事有另一样解释——这些死掉的仆从,实则既是苦主,又是凶手。

“但我又得知,那些仆从们死时,都不曾被人看见,而是被‘亲人’接回家中才过世。他们为何一定要死在府外?那只能是——”

“假死潜逃出府。”辛拓自然地接话。

“正是!据这些推测,他们去了何处,也不难猜到。”

“去了哪儿?”

崔宜眼睛烁烁发亮:“刺史府上的仆役分为两种。一种是有卖身纸契压在府上的奴婢;另一种,则是走投无路的良民,在府上充当杂役……”

“能死在府外的,一定是良民。”

“是良民,就必得有户籍,不然,刺史府上也不会任用他们,”崔宜握拳,抵在另一边手掌中,“人死了,自然失了户籍,但刺史不久前颁了政令,要严查隐匿之户。如今,在荆州地界上行走,哪能没有户籍——”

“装作隐匿之户,重新被赋籍。”辛拓点头,“这些人一定聚去了官府着重搜查之地。”

“没错!”崔宜笑道,“胡二娘子啊,还是这样聪明大胆,敢在刺史府里,贺兰夫人眼底下,演这么一出暗度陈仓——她没死,真是太好了。我是真想当面问个明白:这次,她又在谋划什么。”

亮出令牌,广告村中的农户,若是少姜兄长归来,须得即刻报官,丝毫不能隐瞒。之后,辛拓又独自出面,向刺史府借来了编籍的册子,回到驿站,与崔宜一道,照着北荆州的地图比对。

“这几处离少姜住的小村太近,她怕人认出,必定不会选此处入籍。”

“这几处靠近义安,她也不会去。”

“这些都是大户向刺史示好,出让庄客。去这里,依她的身份,恐怕要费一番周折。应当也不是这几处。”

——点着油灯,布着茶水,相对而坐。辛拓把手肘支着案沿,手指在图纸上点过,崔宜握着笔,定完一处,便把墨水涂黑一处。一炷香的时长对下来,图上只剩下两三地,最可能是少姜投奔的去所了。

崔宜把笔尾点着下颌,思索:“她或许还改了名、换了姓,得要人去这些地方图形画像,张贴布告……不如,就拿她‘兄长’的名义,说家里小妹被妖人所拐,若帮忙寻回,有重金相酬。”

“为何不用逃犯的罪名通缉?”

“这布告,不是真让人把少姜找出来的。”

“那你想做什么?”

“将军,你想想看,”崔宜盯着辛拓看,一错手,把笔没进了茶汤里浣洗,“且不说是少姜,还是她背后另有主使,只说来到刺史府上的行事的,竟有将近十人。这么多人、这样长的时日,竟没有叫贺兰夫人觉察,可见调度得有多么缜密周全——

“有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本事,还用符文传递反逆之语,若真想即刻挑起事来,为何不更大胆一些,当真去害人、杀人?”

“你是说,相比挑事,他们更像是要造出风声来?”

“无论如何,他们不想起冲突,那我们又何必把事情做绝?——真相如何,我们心知肚明,他们也心知肚明。所以,这找人的布告,不是张给寻常人看的,而是张给他们看的。”

“你想把他们诱出来谈判?”辛拓皱眉,“你怎么知道,一定谈得下来?”

崔宜叹一口气,把白日里贺兰夫人与漆器店娘子的事讲了,道:“事到如今,能谈则谈。实在不行,就由将军你出面,趁刺史府发觉前,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你们紫薇观不一向不涉人因果么?”

“不涉因果,主要看的是人的心意。比方说,一个人快要死了,她自己也不想活,你大可不必管她;可她要是想活,你施救,也不算违悖这条规矩。”崔宜回想贺兰夫人,道,“你也听贺兰夫人说了,她要的是荆州百姓的爱戴。我是被她请来的,她不得法门,我能撒手不管,任她冒冒然和人斗起来,失掉民心?”

辛拓冷笑:“刺史这个位置坐了,三五年不见得会挪地方。你瞒得住这一时,能瞒过这三五年的任期?不如早早挑破,长痛不如短痛。”

“总得给人一个机会吧,”崔宜搁了笔,饮一口茶,道,“胡汉之事,贺兰夫人初来荆州,尚且不大清楚形势,等她日后见得多了,有了估计,说不定能处理得更妥当呢?再说,少姜此次做得太过分,当真挑破了,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等等。”

她咂了咂嘴,向杯盏里看:“怎么这茶汤味道这么涩?”

“哦,”辛拓瞥一眼,道:“你刚刚拿这茶洗过墨。”

*

法事这个借口极好,做法事,短的,几个时辰,长的,几天几夜也做不完。崔宜借此出府数日,也无人来相问,想来,是贺兰夫人卧在那不再漏风的寝居里,睡得正安稳,其余的事,能有个结果固然是好,没有,也不强求了。

崔宜和辛拓同去地图上筛出来的位置。

先去的,是荆州城百里开外一处山村。两人倚着石桥,看底下官吏排开长案,铺出草席。案前被赶拢来一队人,个个蓬头垢面,好似刚从土里挖出来的。都是从山里抓来的野人。

这些人个个都土坨子似的,脸上板结着泥垢,几乎辨不出样貌。崔宜一想少姜许就混在当中,不由深深敬佩她的决心。

桥这边,官吏正替人编籍;桥那边,短褐布衣的村人负来一捆一捆薪柴,在平地上老高地架起来;童子们两个抬一只香炉,一队地列开。供桌罩上黄布,碗碟从妇人手里卸往桌上。白蒸蒸的馍、粉绒绒的桃、连青油油的柑橘都堆了上来。

崔宜这边瞧一瞧,那边看一看,见了柴垛,忽然“呀”一声,道:“我忘了,今日是七月半!”

便是荆州一地,过七月半的习俗也十里地不重样。崔宜紧盯着看,又招呼辛拓:“此处要演傩戏呢!”

林阴下,有人聚在一起,身上半披了宝蓝、朱红的戏服,迎着日光,替彼此梳头扎辫。地下席上还散着几只鼓眼阔口的木面具。

她看得出神,不由探手摸了摸自己发髻,叹了一口气,道:“实在是太沉了。”

辛拓闲来无事,随口一问:“什么太沉了?”

“发髻、首饰。”

崔宜讲,她不像前坞的农人,由观里发月钱,而是使钱时直接过问龙慈。一年前,她心血来潮,爱上了金银珠宝的亮亮烁烁,又不好花观里的钱去买首饰,便悄悄地把皇帝父亲随赠的衣物典当了大半——她长高了太多,那些衣物都穿不上了——换来了许多金玉的发饰、臂钏。只可惜,戴上了,总免不了去在意,走路、做事,哪里都沉甸甸的,拘拘束束,不太自在。此后,她便只看别人穿戴。

辛拓听罢,问道:“你在紫薇观,要打扮作什么?”

“这有什么稀奇的,”崔宜一肚子歪理,“比方说,我日日都睡午觉,偶一天不想睡,去瀑布边打坐;又比方说,我天天早上都吃菘菜汤饼,偶有一日想吃撒了胡麻、淋了蜂蜜的肉脯——与此同理,我每天都揽着镜子,用木钗子绾头发,自然也会想簪一簪步摇、试一试梳篦。”

末了,她眼睛眨一眨,笑道:“其实,照理来说,这世上,没有哪一个人是必须要打扮的。”

辛拓轻哼一声。

目光在他耳下的红玛瑙上打个溜,崔宜问:“将军,那你做什么要戴这一粒红耳坠呢?”

辛拓脸色变了变,沉默半晌,才道:“这是阿姊磨出来的。”

崔宜不曾发觉他的异常,只是了然一笑,道:“果然和龙慈师姊有关。”崔宜回忆龙慈——她不着道袍,系着碧绿的腰带,眉上飞着青粉,不上严妆,但每日确都悉心装扮。

脸上情不自禁露出微笑,崔宜道:“她是很爱美的。”

她谈起龙慈时,一脸旷然松快。一个恶劣的问题忽然涌入辛拓脑中。他问:“崔宜,在紫薇观,你是和我阿姊更亲近些,还是和你那在清师兄更亲近?”

崔宜眼珠子骨碌一转。她道:“既然是将军你问,那我当然要答是在清师兄了。”

“哈?为什么?”

“我要是答说是龙慈师姊,你不得生气?”

“崔宜!”

她放声笑起来。

她记性好得很。二人初见面时,辛拓阴阳怪气那几句讽刺,她记得可牢。后来一琢磨,明白是因她坐在龙慈的马鞍上,还紧贴在她怀里。想通这一节,她逮住了机会,怎么也得嘲笑回去。

不单如此,她还反问一句:“你怎么从来不生在清师兄的气?他可是和师姊并称‘紫薇双璧’的……”

“戍主!”

一回身,正见属官奉上来一折纸,道:“这是有个小童子递进驿站来的。”

想必追不到送信的源头,辛拓和崔宜索性先拆开看。上头笔墨鲜妍,一个个字,既端正,又锋锐,不用猜,便知是少姜的手笔。纸上说,请道婴道长独自赴这山村七月半之盛会。

她预中了少姜的行踪,少姜也堪破了她的意图。

侧过头,目光流过去,河水金粼粼的,一岸是挤攘的、蒙昧的山中野户,一岸是为祭祀与宴会添柴加火的村人。失踪二三载的胡庄二娘子少姜,或许就穿行在这众生当中。

水风吹胖优伶的广袖。炉中青烟一蓬,被刮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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