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颜之月

繁体版 简体版
无颜之月 > 紫薇观 > 第54章 云山出新流(壹)

第54章 云山出新流(壹)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喉咙里像梗了硬物,崔宜几下咽不动,只得费力张开嘴,轻声吐出那几个字:“报官,弃市。”

“先前,宜公主说,杂役里有尊驾一位故友。宜公主对巫蛊之事知情不报,是想要包庇?”

不能再被她用话拖着走。

崔宜闭眼,冷定片刻,道:“居士想要造福此地百姓,众人都看在眼里。没有哪一地的百姓不想要安定。在贵府里作乱的人,本就想要激怒居士,挑起争端。要是居士与他们针锋相对,令荆州动荡起来,居士失却民心,正是中了他们下怀……”

“可笑!”贺兰夫人回首,“我秉公办事,为何荆州民心不站在我这边?”

崔宜噎住。

“贵国恶仆欺主,按律弃市,到了我朝,到了我这儿,反要我容忍、放过他们?为什么?”她盯着崔宜,一字一顿问道,“因我是北地出身么?”

“——我出身北地,是你们所言的‘胡人’,是‘夷狄’,即便我秉公办事,也会失去民心,”贺兰夫人的脸色冷而重,眼神流过铁的灰青,“你们欺人太甚。”

蓦地,她冷笑一声:“追根溯源,当今天子、太女身上也流着一半北地的血脉,反倒贵国是所谓‘正统’。要说谁是外人,依我见,于我朝,你们才是外人。荆州不应当容不下我,应该容不了你们——我朝,应该容不下你们。”

崔宜脸色一点一点变白。

半晌,她还是道:“居士,黄庭教会遣人刺杀……”

“请宜公主明朝启程回紫薇观,”贺兰夫人回身,把帕子折好,码在案上,“敝舍的事已了结了。”

在刺史府煎熬一夜,崔宜顶着黑浓的眼圈从榻上爬起来。她在屋里踱了一转,拾掇衣物时,又把额角在柜上抵了许久,压红了一圈皮肉。辛拓说得没错,有她没她,贺兰夫人早晚会与黄庭教遭遇上。可是,就这么回紫薇观?她茫然了,像吊在水里,上摸不着天,下触不到地。

四处都是白暧暧的凉雾,扑到脸上,睫毛上都结出水珠。不知如何走到府门的,回神,正听见门外的喧闹。

“……这有天理么!有王法么!”

“我确实听说刺史府上死了人,哪知还有这样的内情!”

“堂堂使君,赫赫府衙,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雾气中,影绰绰的立了许多人,个个负着手、伸着脖,正往地上瞧着什么。还有人朗声念诵,有人附和,声音一浪一浪递进浓雾中。

低头一瞧,鞋履抬起,脚底沾得褐红一团,竟然是血。她张目望开,只见衙外青石的长街上,有人蘸血作墨,一条一条,写下一面血书去。那血书尽头跪了个青衣的道士,右边的袖子扎在臂弯里,露出一条垂软的手臂,松松揸开的手指间是一条狰狞的伤口,殷红的鲜血淌到指尖。

崔宜心里一惊,以为是黄庭教来闹事,连忙从头挨个读那地上的字。愈读,她背上冷汗愈是冒——这比用胡汉之别挑事,还要异想天开、胆大妄为。

这道士用血书说,刺史府招用他的表妹少姜,却使她误食半夏,中毒垂危。刺史府非但不请医师来治,反而把她抛弃出府。他四处奔走,终于将表妹医活,谁知忽来了一队衙吏,声称他表妹行巫蛊之事,将她拘捕入狱。

末尾,他向苍天立誓,他表妹少姜一身清白,与巫蛊无涉。若刺史府一定要枉曲,他愿以身代之。

这番陈词,堪称无中生有,颠倒黑白,但却叫刺史府上于私不义,于公不仁。州衙里本就打算以巫蛊为少姜定罪,可这血书一出,倒显得刺史府是因阴私而栽赃陷害。

可是,崔宜转念一想,又不明白了。这血书通篇竟没有一个字提及胡汉。写字的道士自称是少姜表兄,应当就是她与辛拓访问不遇、远游在外的少姜“兄长”,不出意料,他也是黄庭的教众。为何他偏偏避开最关窍的地方,写下这么一篇破绽百出的状书?

这道士跪着,好似一柄古朴的宝剑直挺挺插在地上。端详他的样貌,见他二三十岁年纪,生得瘦长,斜飞的黑眉下,陷着一对冷光烁烁的眼睛,仿佛两粒丹丸似的,嘴唇因失血而青白,但精神不减半分。

“咦——”人群中有人喊道,“这不是恒正仙长么?”

恒正?崔宜一激灵。她读过的黄庭符箓上,恒正是创教的十二天师之一。辛拓监看黄庭已有三年之久,却不曾搜到过此人一片衣角。她募缘时,也常听到恒正的声名,乡野之人谈起他,都是一片称颂声,问起,都当他是一位世外高人,无人知晓他是黄庭教天师。

这样的人物居然都出面了。

崔宜扭头,向州衙里赶。她要去向少姜问个明白。

她走后,另有人继续议论:“……我阿弟患了疟疾,还是恒正道长拿一碗符水治好的……”

“……听我在罗县的兄嫂讲,罗县半年不曾落雨,遍地大旱,还是这位仙长开坛祈雨,才引来甘霖灌溉田地……”

“我友人去邓县贩货,这位仙长卜了一卦,劝说晚半月再行。果不其然,半月后,邓县郊外一伙劫道的贼人正正落网……”

众人把恒正的事迹口口相传,一时,围观者一面赞叹他的济世之举,一面又替他抱起不平。

此时,从刺史府外院里迈出一位妇人,手里牵着个用布巾包住头脸的小儿。正是乔媪与雉儿。他们是外院最末一批离府的杂役。母子二人未曾料到门口聚了这许多人,一时惶恐,一时又好奇。

随意听了两耳朵,“少姜”二字从人群里蹦出来。乔媪一向与少姜要好,听闻她过世,还难过许久,陡听到她的名字,不由攀着人问了几句。一问,不得了,都说少姜还活着,正扣在州衙里,前头是她的表兄恒正仙长替她申冤来了。

嘱咐雉儿侯在原地,乔媪自行挤过去一瞧,正见地上血书。她不识字,但一侧头,见了恒正,顿时认出他来。

“咦,郎君,少姜娘子不是你带回去的么?也是你上报府里,说她过世……这是怎么一回事,大伙儿为甚说少姜娘子还活着呢?”

恒正目不斜视:“我从未报给贵府舍妹的消息。”

“我亲眼看见的哪!”

“你这妇人!”看客们嚷起来,“你作甚要污蔑恒正仙长?你莫非是刺史府上派出的托儿?”

乔媪受了冤枉,大急,把事一股脑地倒出来,说少姜是中了邪祟,府上还有旁人也中了,没一个活下来的,又说恒正,分明就报过少姜逝世的消息,如今矢口否认,一定是有蹊跷。

一边是周穷救急、为妹申冤的仙长恒正,一边是一个从刺史府里走出的仆妇,众人愈听乔媪辩解,心头愈是火起,义愤的,已叫骂起来:“愚妇,你空口无凭,谁知你是不是收了钱,替你东家开脱!”

乔媪急道:“这事府上的人都知道!不信你们去问——我替你们寻人来讲……”话未落,她顿住了:外院的仆从刚刚被遣散,无人可为她作证,至于院中,她未得允许,哪里进得去?

她这一停,倒显得心虚。众人占了理,一时推搡、嚷骂声不绝。她脚下不稳,“哎唷”一声,跌在地上。

支着手,乔媪正要爬起来,却对上恒正阴怒的双眼。他青白的嘴唇开阖,吐出的字,一个一个望她身上压下来:“居士口口声声,说舍妹中了邪祟,无药可医。居士是盼着舍妹死么?”

乔媪愣住了。她喃喃:“少姜娘子于我……”

“毒妇!”

“咚”一声闷响,随后——“砰砰”,是砖石跳砸在地的动静。那砖石拳头来大,一角已沾了血。而头破血流的,正是倒在地上、怔怔张着眼的乔媪。

砖石是谁砸来的?浓雾中,人群面面相觑。

无人知晓。

*

隔监牢的木椽见了少姜,崔宜把恒正的事草草讲来。少姜一面听,一面缓缓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崔宜见了,问道:“有哪里不对劲么?”

“我只是,”少姜哽了一哽,“没想到,师兄当真会来搭救。”

“是搭救你,不是要挑衅贺兰夫人?”

“道长,你想,”少姜为她条条剖开,“如今贺兰夫人最气的是什么?”

“因她的北地出身受排斥。”

“没错,这是她的逆鳞,凡人触犯了,非血溅不能平息她的怒火。她便是因此要杀我,”提及“杀”字,少姜面不改色,“可恒正师兄的陈词只字不提胡汉,只鸣冤说这桩案子另有隐情——道长熟知贺兰夫人脾气,她会如何处置此事?”

少姜一点拨,崔宜思绪如泉,刹那便通畅了:“贺兰夫人刚直不阿,见了这么一篇漏洞百出的陈词,必定不会认下这桩栽赃。此事不涉胡汉,她能把住分寸,再者,她急于立威立信,一定会彻查此事,剖清来龙去脉,公之于众。更何况舆情已起,若不趁早澄清,必成燎原之势——”

“此案一日不结,贺兰夫人就一日不会动你,”她恍然大悟:“恒正是拿这桩案子勾贺兰夫人上套,拖住她,不叫她轻易杀你!”

少姜微微颔首。

“可是,”崔宜又皱眉,“拖住这一时,也不能把二娘子你救出去呀!”

“一夜之间,尚且有如此多的变数。之后谁又说得准呢。”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