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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云山出新流(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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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宜和辛拓走出去很久了。刺史见自己夫人面色总是不虞,又拿话来劝了半晌。贺兰夫人把话都挡在冷脸外,只是叫仆从来摆正榻上的小案,又自己拖过斜开到一边的屏风,在厅里扶端正。

等厅里的摆设又沿着中缝对齐了,眼前顺了,她的气也顺了大半,刺史的劝慰之语,她也就听进了一耳朵:“……那位宜公主虽在山里清修,居然也没落下时政,不但知道泾河那边的旧事,还能猜出治水有夫人的筹措。夫人不是一直抱憾,说泾河这前后辛苦一遭,也无人知晓自己的功劳么?”

贺兰夫人刺道:“难道你还要我把这个嘴上没轻没重的南人公主当个知己不成?”

“这宜公主向夫人讲那些话,”刺史自嘲地笑一声,“其实是把夫人当作了这荆州实在的掌权人……”

贺兰夫人乍起眉毛,眼珠转过来,看自己丈夫:“休说这些浑言语。我不会抢你的事做,到时候,还是要你决断。”

刺史斜开脸笑,他又叹一口气,道:“夫人,如果不是为了你,宫中那位贵人怎会想方设法,把我这个志不在此的闲人拖出来做什么县令、刺史?”

谈及“宫中贵人”,贺兰夫人似是想到了什么,顺开了眉眼,样子静穆了。但瞥一眼丈夫,她心里又疙疙瘩瘩的,不平顺起来。话既然挑破,夫妻二人对立着,双双的挪开眼光,不知该说些什么。

末了,贺兰夫人把手一掸,道:“你且先去审胡少姜的案子。”

*

崔宜本想把雉儿领回前坞,可又怕太猝然,给龙慈造出不必要的麻烦,便先把这童子寄在城中一户里,又替他缴了一个月的银钱,拜托那户人家先照看他。随后,她起身回紫薇观,把雉儿的事告给了龙慈。

龙慈思忖片刻,道:“收容一个童子,不是难事。但我要先在坞里问一圈。等有人应下来,你再去接他。”

刺史府上的风波算是平息,可惜平得不利落,还不得不来烦龙慈,崔宜心里也很不痛快,吐一口闷气,把额头抵在师姊肩上,大声抱怨:“刺史府上太难缠了,里面的人也全都油盐不进!还没真斗起来,就伤了人、害了人,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收场!”

“有好结果,固然是佳;没有,也不能强求,”龙慈近年的心境是愈发空阔平静了,她拍一拍崔宜的背,“凡事自有因果,师傅指你去,未必是叫你改出一个好结果来的。”

这事还能耗住,多亏了辛拓,崔宜顺口一夸:“要不是辛将军,事情还要更乱。不愧是师姊家里的人,就是可靠。”

既然谈到辛拓,自然而然,她也就替他问话:“师姊,辛将军说,他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他做戍主的,好奇的事,我能给什么答复?”龙慈闲闲地一搪塞。

“不是庶务,是和师姊你有关的,”崔宜扒着她的胳膊,仰脸,也是探究,“师姊你和阿爷打了个赌,是么?还去了淮安——”

“淮安”二字一出,龙慈的脸色变了。像和人撞了个肩,惊愕之下,瞧见对面长了一张故人的脸,万千种情愫有苦有涩,泼洒了一地。她哽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话,但终究无声。崔宜从未见过龙慈有这副模样,在她心里,这个最先认识的师姊永远冷定,永远无所不能,可是——

“师姊,我不问了!——我先回山南。”

崔宜逃得像一溜烟,走了老远,还忍不住把手掌轻轻击自己的嘴。早知淮安的旧事不堪问,她就不向辛拓说大话了。现下心里全是悔疚。

此后几日,崔宜都惴惴的。她确实好奇心炽盛,也明白龙慈在淮安的事,符箓上既然记了那么一笔,众妙定然也知晓。但龙慈不愿讲,她也就不会向众妙问。

面对众妙,她还有旁的事要交代。

前几日,阿那双子来请众妙,崔宜拿师傅在闭关来应付,其实全是胡扯。众妙哪里在闭关,她是新悟了一种博戏的玩法,在斋堂唤了五六个师姊,齐齐来助她推演试验。阿那双姝或许去过斋堂,但这二人即便逢见了师傅,恐怕也是对面不识。

崔宜回到山南,那新博戏已试通透了,一把新剖的竹篾片,上头的笔画直直弯弯。一张小案四个人,众妙坐上首,三个师姊衬着,各各手里抓一把篾片,嘴里吆喝着些外行听不懂的话。另有观看的师姊,或袖手而立,或拽一只胡床来坐,很君子的谁也不出声指点。

崔宜进来了,众女冠也就招呼她来看,低声把博戏规则讲给她听,又顺手剥了些枇杷,送到她手心里来。

一局毕,众妙起身,撤到一边,另一个师姊顶上空位。崔宜抻脖子,三两口吞下最后一口枇杷肉,揩净了手,凑去师傅身边,把刺史府上的事三言两语讲来。

她一面讲,女冠们一面看博戏,也一面在听。

讲到胡少姜,众人都大为骇异,有惋惜的,有赞叹的,须膺则冷哼一声,道:“她这个祸害,确实该在州衙里吃点苦头。”

又说到黄庭与胡汉之争,女冠们都无言片刻,过了一阵,有的说“早该下功夫整治了”,也有的说“当然是得整治,只是要整,也得讲个轻重缓急”。

待崔宜说到贺兰夫人的固执,又谈及自己如何与她周旋,众人有的劝崔宜,说她本不必涉入太深;有的说她太过强硬,贺兰夫人这种人,还是要循循善诱。

“差矣,这是把师妹当那贺兰氏的门客了,”有女冠反驳:“听来,这贺兰氏根本是软硬不吃。师妹的想法没错,做法也算不得出格,贺兰氏听不进师妹的话,一是因她心里恼着师妹,二不过是因为地位的缘故——”

“但凡师妹有个官职品级,大过她丈夫一级两级的,收养一个孩童,哪里还用得着温言相劝,直接漏个只言片语,叫她揣测着去做便是了。”

紫薇观的弟子各有各的傲气,目睹阿那双姝在观里胡闹,记上心了,品评贺兰夫人,个个都是嘴下不留情面。

虽有师姊们的劝慰,崔宜这边讲完,还是叹了一口气,道:“到头来,还是没把这事做好。”

众妙听了,微微一笑,问:“鱼腹血书可破了?”

崔宜点一点头:“破了。”

“屋宅鬼哭可消了?”

“……消了。”

“仆从的死因可查明了。”

崔宜道:“这些都不难,只是……”

“哎呀,没叫你去颠倒乾坤。我们是方外之人,又不吃皇禄,替人家吃皇禄的操心作甚?”众妙把拂尘敲崔宜的背,道:“要老道说,你有哪儿做得不好,那就是你前后奔忙一遭,竟然没给观里挣回来一粒铜子。”

闻言,崔宜的脸皱得更苦了。这一遭,要她开口向州衙讨钱,可比面刺贺兰夫人都难。众妙见状,向弟子们一招手:“替老道取一只签筒来。”

等众妙握住了签筒,递给崔宜,叫她抽一支,女冠们才惊悟众妙这是要替崔宜算命,顿时七嘴八舌,有的说“师傅好生偏心”,又有的说“民间疼小不疼大,到了师傅这儿,怎么也是这一套”,但嘴上说着,脸上却都是笑得金灿灿的,攒头过去,瞧小师妹抽出了支什么签文。

众妙接过小弟子的竹签,拇指一盖,把签文遮住了。手指左右搓两下,心里有了数,“啪嗒”一声,把签投回筒中。众人的眼光都盯过来,等这位老神仙解签。

只见众妙微合着双眼,指尖在屈纹上轮个掐过去,睁开眼时,她冲小弟子含笑道:“这签文是说,来年你会一飞冲天,贵不可言——说不准,你真要执着圭,吃皇家的米粮了。”

“好事啊!”女冠们赞叹,但又疑惑,“师妹都是做公主的人了,还能怎么贵?”太女是女子身,又不能娶小师妹当皇后。

崔宜扯着腮肉笑,心想,师傅这是见我不乐,哄我开心呢。她眼睛尖,那竹签一离筒,她便记下了上头的文字,“一叶随风不定踪”,分明就是个实在得不能再实在的下签。

人在山里蹲,但心还系着山外。少姜的案子,她隔三岔五就要去打听一番。州衙这一头,如火如荼,在搜寻证言实据,黄庭那一头,也如火如荼,正灭坏证言实据。人证难叫他们改口,但少姜的假坟地、布告画,都一一被人铲平、揭下。便是一片物证,州衙都难以取到手。

闾阎中,百姓自有议论。有的说州衙权大势大,要陷害一个孤零的女子,还不是篾条编箩筐,想怎么编,就怎么编;有的则说那胡娘子的案子一审又二审,场场都是敞开了任人听,公堂上那穿绯衣的官儿讲话也有理有据的,不像作假。

不过,议论中无人提及少姜的身世,想来,要么是风声还没传到义安;要么是胡庄的人听了,大觉丢了颜面,不许知情人掺和,更不愿过来认领。

半月有余,龙慈在前坞找了一户可寄托的人家,崔宜于是去城里接雉儿。

快入秋,可太阳还毒得很,过一段清凉的树荫,就要挨一段热辣的晒,马驰出十余里,头发、衣裳都烤得焦脆脆的。崔宜捱不住,见道旁张着棚子,底下设一路的草席,上头挤坐着农人,把斗笠扇着风,各各手里托着饮茶的陶碗。黝黑手臂与圆碗间,是几个小厮把着陶壶,前后穿梭地筛茶。她也歇了马,躲向棚下荫蔽,摸出几枚铜钱,向小厮买茶水。

谁知那小厮把手一摆,道:“仙人,这茶水不要钱,是贵人施给大伙儿的。”

“贵人?”

“回仙人,是附近几位乡贤,还有刺史府上的娘子,”说着,小厮把手向背后山上一指,道,“贵人们正在山上避暑哩。”

崔宜点一点头。农忙时施茶,又宴请乡贤,看来贺兰夫人是决心在荆州好好积攒声望了。

小厮正要替崔宜倒茶,肩却被人摇了摇。是另一个小厮,两只手正牢牢捧一只陶壶。他脸色为难,嗫嚅片刻,把手里的茶壶墩进同伴怀里,眼睛不住地瞥崔宜,细声细气道:“你用这只壶给道长筛茶。”

正和崔宜讲话的小厮陡然抱了那壶,像抱了个滚烫的火炉,不知如何是好。他凑去低声问同伴:“这是什么意思嘛?”

“是吩咐哪!”

“哪个吩咐的呀?”

崔宜见状,道一声“唐突”,伸手去揭壶盖,再把目光投进去张看。稀罕,那壶里摇荡的茶水竟是浊黄色。再细瞧,原来水中掺了许多沙石,还未沉淀,摇起来击在壶壁上,叮叮作响。

崔宜和小厮都愕然。小厮皱着脸皮,大呼两声“缺德”,崔宜则扬头,四处地张望。果不其然,真叫她瞅见两张熟面孔——确切说,是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遥隔着农人扇起的汗风,阿那双姝正叉腰鼓眼瞪她。这次二人打扮得奇特,不是先前的端正朴素的双髻,而是簪了两朵俗艳的绢花,一朱一黄,一丁点也对不齐。

两人分明是怒容,那头花却好似两张乐呵呵的脸,笑露出豁缺的齿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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