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落到桌面上的声音。

轮子和地面摩擦的声音。

鞋跟叩击木地板的声音。

虚掩着的门重新关上，保存demo，关掉显示器电源，掌心在牛仔裤上蹭了蹭。

手放在把手上，并没有握紧，转动吗？开门吗？出去吗？那天的谈话犹在耳边——“玧其哥，现在不是合适的——”

咔哒。

门轴转动，闵玧其推开门，走廊里的感应灯已闻声亮起，他若无其事地向左转头，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洪知雅下意识看了眼腕表——凌晨1:10，这人是完全不管自己身体受不受得了天天做夜猫的吗？

珍珠耳环晃动的光斑闪得他眼花，闵玧其垂下眼帘：“洪代表工作真勤奋。”伞裙大衣长及膝盖，小腿柔美曲线下是精挑细选的高跟鞋，今天是黑色红底的那双。

“刚结束和NY那边的会议，我记得上次有人说他熬夜仅那一次的。”洪知雅看他的眼神像是看客厅里刚跑酷结束装无辜的猫。

闵玧其故作镇定地插着兜，控制住自己不撇开头，通红的耳根暴露在暧昧的暖光下：“一点算什么熬夜。”

洪知雅悠悠地抱起手臂，似笑非笑道：“也是，Suga xi的最高纪录是四点。”

闵玧其嘴角抽了抽，忍不住反击：“洪代表，你这是双标。”同是一点下班人大哥莫说二哥。

洪知雅侧过脸挑了眉，语气难掩笑意：“我开会是时差问题，某人熬夜是自找的。”桃花眼天生含情，微扬的眼尾猝不及防地拽了话里的某人心跳一把。

脚步声在安静的走廊里织成错落的二重奏，闵玧其舌尖抵了抵上颚，鬼神神差地开了口：“……写不出来，都打回了。”

高跟鞋的声音戛然而止，闵玧其低头盯着地面，像是那里有答案：“要更流行的旋律，更简单的hook，更……”

新专辑的讨论会见缝插针开了一轮又一轮，咨询报告的摘要在每个人手里传了个遍，曾经的宣言全部哽在喉咙里。

“那你呢？”洪知雅语气平静，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你怎么想？”

闵玧其张了张嘴，忽然觉得走廊里的氧气不够用，他扯了掉卫衣袖口的线头，声音沙哑：“……我怕两头不讨好。”

怕被嫌不够新鲜，怕被骂他们背叛，怕妥协之后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歌，怕坚持的东西在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脚步声重新响起，节奏比之前稍慢了半拍，洪知雅直视前方径自说着：“那时候你们没有和Nichelle交换联络方式，好消息没办法告诉你。”

谈到好友的喜讯，她语气里难免带了欣慰的笑意：“Nichelle拿下Storm了，电影预计明年上映。”

哪个Storm？那个Storm？！走在旁边的闵玧其猛地看她，获得了一个肯定的点头：“就是你想到的那个Storm。”

“她那段时间几乎天天在洗手间里哭，我把Tomorrow发给她，骗她说是Luna最近迷上了hip-hop反复在听这首歌。”看到闵玧其瞪圆了的眼睛，洪知雅连忙打补丁，“你要知道我们都很相信Luna的音乐品味，而且这样才能勾起Nichelle的好奇心。”

“她听完问我，I like breaker那段副歌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很喜欢那段旋律，我才把完整的翻译发给她。”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的，即便身边亲近之人不断鼓励，心底仍然疑虑一切都是善意的谎言。而当地球另一端有人告诉你，他经历了同样的困境并且相信你有站起来的能力，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你们新专辑我寄给她了，她很喜欢danger，很喜欢。”洪知雅突然停住，闵玧其想起danger的歌词心生不妙，果不其然——

珍珠的光芒在视网膜上一闪而过，面容精致的女人侧过脸，眼角弯出狡黠的弧度：“她想知道你们是不是有人失恋了？”

肤色太白的结果是一有风吹草动就一览无余，闵玧其猛地别过脸，假装对办公楼墙壁那掉落的石灰渣产生了浓厚兴趣：“......那是艺术加工。”

好了，今日逗猫份额达成，可以换新话题了。洪知雅满意地继续迈步：“那你知道Luna是到了茱莉亚才开始系统学习现代音乐的吗？”

她的指尖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比了个优雅的兰花指：“她以前学——Cantonese Opera——她说和Beijing Opera一样是中国的传统的戏剧的一种。”

“我们也有，盘索里。”闵玧其接过话，见洪知雅投来疑惑的眼神，解释道，“有鼓手加唱者就可以表演的传统戏剧。”

随即他哼了几句阿里郎，低沉的嗓音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尾音带着几分沙哑的震颤。

洪知雅微微睁大了眼睛，月光从楼梯转角处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长长的阴影：“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闵玧其也不由地放轻了语调：“多少都会点，凌凌姐也教过我们要多听。”

洪知雅了然点头：“那是和现代音乐很不一样的音乐吧，你觉得她为什么要开始写现代流行呢？

他自然是知道的，闵玧其不说话，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水泥地面上交织成一片。

“她写在歌里的东西我都听得出来，你们同样是做音乐的不可能没感觉。”

“她做的一切都在践行她的理想。”洪知雅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把钝刀，缓慢而坚定地剖开他试图掩饰的犹豫，“让喜欢她的人去了解她热爱的东西。”

“闵玧其，要先让人听见你，才能让人听懂你。”

那我呢？那你呢？闵玧其舔舔唇，注视着面前正在下楼梯的背影，思绪纷纷扰扰乱成了麻团。

他们那首停在了bridge的歌，C段近在咫尺却始终差个转调，现实开始插入中间，而年长者永远游刃有余，可以随时停下，随时前行。

女人的黑色大衣下摆随着步伐摇曳，像夜风里盛开的三色堇，红底鞋跟踏在台阶上敲出利落的节奏——

“咔嚓。”

一声细微的断裂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洪知雅的身体突然向前倾斜。

“小心！”

闵玧其几乎是本能地冲下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往回带，后背贴上胸膛，大勺扣住小勺，断裂的鞋跟咕噜噜滚下楼梯。

"没事吧？"急促的声音擦过耳际，带着明显的紧张。

洪知雅惊魂未定地抓住他的手臂：“没，没事……”她单脚悬空着，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

闵玧其松了口气，扶在她腰间的手迟迟未松：“有没有扭到脚？"

“嗯……”尾椎骨那里的温度似乎有些高，洪知雅直了腰肢，动动脚踝点头示意没事，然后看向滚落至楼梯转角处的鞋跟，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这下麻烦了。”

闵玧其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确定她站稳了才撤回手：“等我一下。”说完便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黑色卫衣下摆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几分钟后，闵玧其拎着一双灰色毛绒拖鞋回来：“工作室里用的，可能有点大。”他蹲下身，将拖鞋放在她脚边。

不合脚的拖鞋里还残留着余温，脚趾头抓了抓，像是踩在晒过太阳的云朵上。

洪知雅一手扶着墙，眼睛一直滴溜溜落闵玧其身上，看着他快步走下台阶，看着他捡起断裂的鞋跟，又看着他转身回来——然后弯腰拿起她换下来的完好的另一只鞋。

闵玧其转身时撞上洪知雅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瞪圆的眼睛里满是懵懵的茫然，像只被捏住命运后颈皮的猫。

真是难得一见的表情，闵玧其喉结滚了滚，把涌到嘴边的kiyo咽回去，晃了晃手中的高跟鞋：“怎么，不信我能修好？”

咦？

“断得很干净，重新上胶就能让你回到家。”

哎哎哎？？？——

*

工作室日光灯管散发着冷光，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雪松香，洪知雅陷在工作台旁边的皮椅里，看着闵玧其在架子最底层扒拉出一个工具盒。

锤子、锯子、钳子、胶水、锉刀、美工刀，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电钻，各种工具排列整齐。

“你怎么会在工作室里放这个？”洪知雅忍不住问。

闵玧其挑出几样工具，又从一个塑料盒里找出几根细金属钉：“南俊弄坏过好几回把手和椅子，经常叫师傅来太麻烦了。”重点是省钱。

收好键盘鼠标和琴键key board，扭亮台灯，闵玧其将断跟鞋放在工作台上：“你这鞋很贵吧？”红底可是那家标配啊。

洪知雅对着鞋底露出来的钉子停顿一秒：“是我穿得比较多……修不好也是它的命运了。”

闵玧其仔细检查一番后抬头看向洪知雅：“要修稳妥点的话，得换掉鞋跟里的钉子。”他耸耸肩，“不过可能没有原来那么合脚，也可能不太好看。如果介意的话，我可以只用胶水暂时粘上，不换鞋钉。”

“没关系，我不介意的，这双鞋是妈妈送的成年礼物，不能穿了我也舍不得丢。”洪知雅摇头。

十八岁？还是二十岁？美国好像是十八的，那就是5年了……闵玧其挽起袖子，开始熟练地用刀子掀开鞋底，用尖嘴钳咬出金属钉。

洪知雅靠在桌边，手肘支着椅子把手，看向闵玧其的手。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指甲有啃咬的痕迹，这双制作人的手正专注地对付一只女士高跟鞋。

“你怎么会这个？”她托着腮问，NH的学校难道有这样的课程？

闵玧其拿着热熔胶枪的手停顿了一下：“嗯，以前打工的时候学的，那时候刚来首尔做练习生，学费和生活费都得自己挣。”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修车厂、便利店、餐饮店、工地……什么都做过。”闵玧其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像是自嘲，“最忙的时候一天打五份工，站着都能睡着。”

洪知雅盯着桌上的乐谱草稿，语气笃定：“可是只要能做音乐，这一切都是可以忍耐的。”

“没错。”闵玧其嘴角微微扬起，“那时候觉得，只要还能碰到琴键，睡地下室也无所谓。”

洪知雅的目光不自觉地描摹着对方侧脸，二十出头的小子，还带着点未褪的婴儿肥，下颌的线条随着他咬紧后槽牙用力的动作微微鼓起，但眉骨和鼻梁的轮廓已经显出锋利的雏形。

似乎是被她盯久了，耳根的红晕逐渐蔓延到了脖颈，连带着后颈都泛着一层淡淡的粉色。

Well.I'm in trouble.

夜深人静，连说话声都忍不住轻了几分，洪知雅突然问起：“你上次发错给我的那首demo，写完了吗？”

闵玧其低着头回答：“没有但是快了现在在调人声的autotune录音那天刚睡醒声音太低bridge部分还在纠结要不要加弦乐或者直接用电吉他solo代替写爱恋主题副歌melody还得再甜点——”

一个急刹车刹住，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的闵玧其声音猛地像含了团棉花：“……就还没写完。”

洪知雅眨了眨眼睛，脚尖点着地板左右滑动转椅玩：“怎么办，你说的话我只听懂了最后一句哎~”她尾音拖得像融化的焦糖。

闵玧其的心脏也随着轮子的咕噜声一下下抖着：“你……你平时不是都能听懂吗？上次开会我语速更快你都……”

“洪代表可是要面子的美国人啊——”洪知雅指尖点着自己太阳穴，“开会注意听讲，联系上下文，然后全靠这里猜。”

“所以要让我听听人声demo的话记得配上歌词。”

怎么就开始自称代表了，闵玧其一下子被逗乐了：“洪代表，你这是行使代表的权利要求我吗？”

“没错！”手指变回到胸前，洪知雅比划了个代表月亮消灭你的手势，“限你在11月11日前交出来。”

闵玧其打出一个问号：“为什么是11月11日？”那天是Pepero日吧。

“你不送我生日礼物吗？”

等下？！什么？！！！

闵玧其差点被口水呛到：“可是——我，我不一定——不是？！我——”

洪知雅歪了一下头，耳坠晃出细碎光斑，他猝不及防撞进一片灿烂的春光里。

“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