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三十九年。初春的盎然能够覆盖紫奥城,却未能覆盖整个盛京。你可见这个公子哥往桶中肆意掷出木条,一旁人时而几声连连叫好,时而一阵嘘声。也能听见骰子声与鸡鸣络绎不绝。
有些鸡在撕咬中竟然就丢了性命。血淋淋一片,庄家没得办法,在众目催促下抱来两只更是精神抖擞的鸡作数,其中也不乏一些纷争纠缠,若细细问来,一时半会是断然无法尽数举例言毕的。
青玉冠束发,墨兰长衫,好一个风流子弟,在二楼高处看得乐趣非凡,眼见有人从赌场出来,不禁向身边人嗤笑:“惠宁兄你且瞧,输个倾家荡产,还要混这热闹,究竟是图什么。”
朱惠宁不以为然淡漠笑笑:“谁又知道。倒是你今日奉旨要入宫面圣,怎么还有空陪我在这闲话。”
“我今日是要一探究竟。”予澈以扇托颔,颇有几分打趣意味,“据说陛下这些日子要为你议亲,不知是真是假。”
朱惠宁哑然笑道:“既到了岁数,自要议亲。”
“那就是真的了。”予澈不依不饶,“可有人选。”
朱惠宁打趣:“你也到了岁数。岂不更该操心自己?”
“这如何一样。陛下虽怜爱你我,但大底为你选娶我大周宗室贵女,而比起我,陛下还有亲生子排在前面,之后才顾得上我呢。”予澈说得并不苦闷,无非是一个推脱罢。
朱惠宁忽然一声叹息:“前些日子本确实是为我选亲,不过我想此次入宫,多半是为温仪表姐之事。可怜她这么多年终于怀上身孕,谁想却是一尸两命,陛下痛失爱女想来也不痛快。”
“所以今日,才也召了淑和堂姐入宫不是。”予澈说道,眉眼也多缠上一层忧色,自古生死由天不由己,但生离死别,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有谁能不感慨的。花团锦簇少不得是败絮其中,推杯换盏也多的是口蜜腹剑。
德妃吕盈风年纪越大越深谙其中道理,但依然嘴上不饶人,她已经四十来岁,眼角的细纹藏不住,妆上却丝毫不愿输给那些新人,说起话来也仍旧是含醋毒辣:“你父皇近些日子,被那个玉氏来的贡女迷得在虹霓阁流连忘返,现在那小妮子怀孕,更是众星捧月似的。”
淑和听得有些厌倦:“宫里许久没有孩子了。父皇自然欢喜些。”
吕盈风狠狠折断瓶中的牡丹花枝:“你呀,你也不想想,宫里孩子越多,你两个弟弟分的宠爱也越少,你父皇今日召见你,你也得多为两个弟弟说说好话才是,前几日还和皇长子约面不是?和你说过多少次了,那江儿跟淮儿,才是你一根肠子里爬出来的亲兄弟。”她说完又从鼻子里长叹出一口气来:“江儿也到了年纪,你父皇还一点差事没给他安排,这要我怎么不着急。”
淑和平复了下心中怨怼,对着吕盈风福身道:“母亲的嘱咐儿臣记住了,一会还要去拜见父皇跟母后,儿臣先行告退。”吕盈风还想多说几句,很快却不见淑和身影。剪秋跟在淑和身边,多是怜惜道:“德妃娘娘如此,苦了帝姬。”
“算了,左不过现在不常见面。孤小时候她还嘘寒问暖,几年前,孤怀孕生产,她是一概不问的,谈起来就是让孤为幼弟说话,其实孤到现在,在父皇面前,又有多得脸呢。”通往凤仪宫的路上上林苑太液池是必经之路,据闻昔年玄凌就是在此处偶然邂逅了纯元皇后朱柔则,淑和驻足,湖面风平浪静,开着一些水仙和茂密草木,如今别说纯元皇后,怕是自己的养母温肃皇后都鲜少有宫人记得。景还是当年的景,却再无小儿时奔驰上林苑嬉戏那般乐趣,连当年为数不多能与之同玩的姊妹良玉亦撒手人寰。
淑和看得远了,那湛蓝长空中一只纸糊的燕子在无云的风景中很是扎眼,顺着线看下去,一蓝一青两个人影,那二人打扮不似寻常宫女,身上的料子,珠钗,都是极好的,又梳着未出阁女子的长辫,让淑和不禁侧目:“那二人是。”
剪秋这些年来消息还是灵通得紧,说道:“殿下忘了。昭成太后生前,嘱咐凤仪宫,尽心培养朱家近亲的孪生姊妹,这正是那对姊妹花,青樱姑娘与青意姑娘。”她本是朱家家生子,但提起朱家却是漠然,毕竟再忠心,这些年她侍奉的也是凤仪宫中的朱宜修,到现在则成了淑和帝姬周云霏。朱家与她早没了关系。
淑和远远看去,那青樱和青意却是模样相似,不过眼睛大小稍不一样,其中一个爱金器珠簪,其中一个则是玉器绒花为主。倒尚好分辨。自己的二弟予沥到了合适的年岁,父皇不日就要为他娶亲,有皇祖母遗命,想来胡蕴蓉多半是要让这两姊妹嫁一个来与自己做妯娌的。不过,这到底是日后的事……
京城郊外有满一片花田,与上林苑精心裁剪过后的花卉草木不同,形形色色的芬芳杂乱交错,一眼却望不到路和尽头,和睦似乎是走得累了,在一个高坡处坐下,往下俯瞰:“果然和宫里的景致大不同。”她的心情很是舒畅,青丝随着微风轻摇。一旁的男子沉沉笑了两声,和睦没有理会他的举动,而是单手托着下颔继续往远处看去:“母亲这些日子看我看得严,好久没出宫玩了。”
“主子娘娘最近是为何……”他的话没有说完,和睦抢先道出答案:“母亲说我该嫁人了,也该安分几日。”
“不是二殿下都还没娶妻吗。”男子愕然。
和睦淡淡道:“那是父皇操心的。不过嘛,母亲她这一家没看上眼,那一家也说不好,要入到她法眼找到户人家把我嫁出去还早得很吧。”她四下看看,忽地说道,“这里哪都好,可惜没有桃花,暑日往后这里会有芙蓉吗?”
“这里不会开那种富贵花。”他说,“况且,这里也不是上林苑,不会有人为着四季交替精心养殖,花败了就是一片杂草,只有这个时节好看。”
“是吗。我还不知道,你常来这里?”
“这里清净。”
“我不喜欢清净。”和睦起身,“一时的景再好看也容易腻,唯有人在最热闹有趣。”
“人有什么有趣的呢。”他扁扁嘴,苦笑道。
“人不有趣,但没有人更是枯燥乏味。”和睦说着,话中多有些怨言,“温老大人辞世后,你是越来越奇怪了,阿闰。”
温谦君这个时候才感受到自己的失言,跟着起身向她温言道:“抱歉,那我们换个地方吧。”
“早说了本宫吃不惯玉氏菜,珹容华爱吃她怀着孕就自己多吃啊。送来本宫这里倒让本宫为难。”胡蕴蓉看着眼前送来的膳食胃口乏然,玉氏地处偏僻,如今宫中高位嫔妃众多,玄凌年龄大了,金玉妍又只是个宗室女,并非玉氏王爷亲女,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她掀不出什么风浪,刚入宫玄凌也仅封了个贵人,结果此女技艺颇多,生得也极好,很是讨玄凌欢喜,又很快有孕,在这宫里倒是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
胡蕴蓉恹恹吃了几口:“差人去虹霓阁,说本宫吃得很满意,不过这玉氏菜稀罕,珹容华如今怀着孕,本宫怕她思乡情切,往后都不用送来了。”底下人动作快,也迅速把那几碟菜撤下去。
“帝姬跟朱家二位姑娘还没回来?”
“回皇后娘娘,尚未。”
“一个个都这么贪玩,本宫真是操不完这些心。”胡蕴蓉念叨起来,“青樱跋扈,青意蠢笨。也都没个正经,太后娘娘的嘱咐本宫只能尽力而为了。”胡蕴蓉说道,朱家这一代没有其他女子,两姊妹真算上,年龄只贴合二皇子予沥,玄凌已有老态,却仍不肯选定储君,一切都是未知之数,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把这两姊妹送得离朱成璧想要的位置近一点。
琼脂附在胡蕴蓉耳畔低语:“娘娘,有人通报,说是珹容华好似在自己宫里打骂宫女。”
胡蕴蓉听得头疼:“这又是为何。”
“据说是皇上去的时候多看了那宫女几眼。”
“皇上爱看谁看谁去。她也真是。本宫下次找个机会去虹霓阁瞧瞧。若此事属实,虽说尊卑有别,奴才也不是这么让人可以随意作践的。”胡蕴蓉忽然笑出声来,“倒是我还在意前些日子那事。平阳王世子不是死缠烂打一个姑娘吗,是姓什么来着……好像是谢?”
“正是呢。近日温仪帝姬丧事未了,才消停了点。”
胡蕴蓉玩弄着指上护甲:“他本就不受皇上待见,若这个节骨眼在生事端,皇上恐怕会彻底厌弃他。”
“孩子小的时候,只盼着平安健康,长大后才知道,原来事情这么多。”胡蕴蓉长舒一口气,“本宫也是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