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走了?”
红线和红香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可不是,愁死老夫了!”
钱三一从兜中摸出一支小小的火折子,正要将烟杆中的烟草点燃,骤然想起如今还在医堂,又是愁得满脸苦色,放下烟杆,将火折子收回打了两处补丁的裤兜。
“红掌柜,年前我可是交了十两银子的,这事您不能不出手。”
“这有什么好难的?左右你和刘婶情投意合,如今不过是闹些小矛盾罢了,今日我便去刘婶那儿替你问一遭,到底你是触了她哪里的霉头。”
“不可!”钱三一忙道:
“要让她知道我往你这儿丢了十两银子来牵线,老夫余生可就没法儿活了!”
红香抽了抽眼角,思虑片刻,又道:
“这也好办,永安侯府里都是我们家相熟的亲戚,我便去向老太太问上两嘴,总能打听些什么的。”
“要是问不出来呢?”
“问不出来?问不出来你也不用着急,且让我家阿姐向元一那魔头探询两日,元一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天底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如今又和我阿姐走得近——”
“我不去。”红线打断红香说的话。
红香与钱三一皆是一怔,望向红线,才听她浅浅说了一句:
“我和他不熟。”
钱三一微微张开双唇,反应了好半天,才道:
“你和他不熟?那日在铜山寺我见着的莫非是别人不成?你只在我绸子上看了那枚骨笛两眼,元一便掏了五十两银子买下,不是送你的?”
红香闻言更是吃惊,大喊一声:
“五十两?”
“不是十二两吗?”红线问。
“那是另一档子事情了。”钱三一咳了两声,又道:
“大姑娘,还请你不看僧面看佛面,记一记那日我替你掐指卜卦的好,你上街市上打听打听,让我钱三一出手的卦面从来都是三两银子起步,对着大姑娘您,我可只收了五个铜板。”
“五个铜板?上次你收了我六两银子!”红香大嚷,立时从椅凳上蹦起来。
钱三一又狠狠咳了两声,道:
“事出有因,事出有因。”
红线不为所动,从怀中摸出一只金线束口的钱袋,提了三两银子打在钱三一手心,道:
“补上就是了。”
“噗通!”
钱三一见状,二话不说垂落两膝拜在红线面前,银子和烟杆都往旁边一扔,一边涕泪纵横地哀泣,连说红线不帮这个忙就是要了他的老命,一边两手置于额头,就要向红线行大礼。
红线哪里见识过这般场景,脚底着火般跳开,骇然道:
“老丈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起来!”
“大姑娘若应了我这小小的忙,老夫自当立即起身。”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医堂这么多人,快别说了。”
这边钱三一额头刚矮下去半截,正堂里来往几名病患即刻侧目,奔走如市的小屋中顿时停了两个步子,都惊诧地望向柜桌一角的三人。
用不了片刻,恐怕这隐在角落里的三人就要成了明日永安镇上闲谈的最大话头。
红线哪里受得住这般场面,红霞即刻从脖子弥漫到耳背,急得活像往脸上浇了一壶开水。
“什么黄金白金的,比起刘阿妹来说都是狗屎一片。大姑娘可别再推辞了!”
“快起来快起来,我答应你就是了。”红线无奈。
听了这话,钱三一才嘿嘿一笑,自个儿接着烟杆托地的气力麻利地起身,凑到红线面前,道:
“说好了的事儿,大姑娘什么时候去办?”
“出了医馆就去,这还不行?”
红线扶着额头应承下来,此时也没了别的心思,三两下和红香挽着裹了自己的药包,便踏出门槛。
还没走上两步,迎面倒撞上两位身穿右衽窄袖衣的侍从,配饰衣着都和红线在常青楼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两人便停了脚步,对视一眼。
“大公子吩咐了,请红线姑娘今日再去常青楼里一趟。”
侍从行了一礼,恭恭敬敬站在身侧等候红线的回答,语气中传达的是另外一个人的口令,像是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
推开六扇雕花铁门的第二扇,仍旧由一人领着穿过甬道。
红线早前已经来过一趟,对此处早已轻车熟路,心想若是尽头的木门一打开,是个什么荒草凄凉的郊园子,自己大概也不会有多吃惊。
唯一奇怪的是,此番领路的侍从脸上却挂着一枚掩去半脸的狐狸面具,眉心一点丹青,只露出微微留有绒毛的下唇和两个眼睛的孔洞。
甬道借光两侧石壁洞口上的烛火,整条路上虽然只有两个人,折射出来的影子却像有千道百道,打在身前身后,乃至于石壁两侧,莫名添了一股幽森的气息。
红线却不怕。
一路盯着领路侍从面具下的薄唇,恍惚中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尽头铃铛响,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已经能听到门外喧闹嘈杂的声响,像是有人撞倒了椅凳引来满屋的轰然大笑,又像是听到水声,潺潺流过浅浅的沟壑。
红线收了心思,静等着侍从推开门扇。
却见这人右手把在榆木嵌银的门板上,迟了很久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正要催促时,便听得甬道里一声静不可闻的叹息,侍从转过身来,双眼毫不避讳地看向她,道:
“姑娘,你先听我说。”
这声清冽的嗓音刚一出口,红线顿时了然面前人是谁,猛地扯下侍从脸上只遮了半张脸的狐狸面具。
赫然是元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红线转身就要原路回去,抵不过元一眼疾手快,忙扯了她的右臂。
红线挣脱不过,心里堵着一口气,怎么也不想再和面前这人有什么纠葛,使劲甩了甩胳膊,冷声道:
“还请小哥自重,我是有夫之——”
元一不等她说完,压着红线两个肩膀靠在石壁上,迫使她再也避不开自己的双眼,抢在红线前头说道:
“有夫之妇?许宁棺材上的灰土想必如今已经垒得比我冠帽还要高了,你要瞒到什么时候?”
“啪!”
五根浅红色的指印在元一脸上缓缓浮面,红线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两手,不可置信地给了他一巴掌。
甬道里顿时安静了,烛火轻飘,四周寂然,门外依稀的喧嚣却没有停下。
被巴掌扬起的细小颗粒从空中星星散开,坠在烛台之上。
红线收回手,声音清清:
“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元一从她垂落而微微颤抖的指尖上挪开眼神,耐着性子一字一句道:
“只是想来提醒你,两日前祖母从大哥嘴里意外得知了许宁的消息,误以为他远上西京,阴差阳错托人捎去一封书信,请许宁带回父亲在西京留下的一套旧衫,快马加鞭,想必用不了十日,就会知道永宁侯府的小侯爷早就不在人世。”
“你要说的话说完了?”红线半点不领情。
“还有一事。”
元一顿了顿,重新将面具戴回到自己脸上,堪堪遮住了红线刚刚留下的巴掌印,恢复成来时辨不清神色的样子,只有语气里才听出两丝焦灼:
“今日无论我大哥向你许了什么好处,还请你一定不要答应他,不要告诉他我来过,也不要入股常青楼,更不要——”
元一声调越扬越高,却在最高点止住了话头,猛地将后面半句话随着喉间的起落咽回去,留下一声:
“我不会害你。”
“你不会害我?”
红线齿间微冷,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后面的话:
“你不会害我,我七岁那年就不必乘着马车过继到姑母的名下,也不用在及笈那年按姑父的主意嫁给商户,只为了换十五两给阿娘买药的药钱,你不会害我,我如今就不用守着许宁的棺材背上一个‘寡妇’的名声。”
“知你性子的人又怎么会因为这些事情对你有偏见,寡妇又如何,遗孀又怎么样,只要你想,我可以——”
“够了。”
红线指尖攥进掌心,漠然出声道:
“你说得已经够多了。”
说完,再也不看狐狸面具背后的那双眼睛神色如何,自顾自地推开尽头挂着铃铛的榆木门扇,提裙而出,背身合起木门,将他缓缓隔绝在自己身后那条只有灯烛和影子的冷清甬道中。
门外流水声在此刻更显分明,氤氲的水雾从中间狭长而曲折的小池中腾起。
池水以洁白无暇的玉石垒成,沿岸是葱郁的草木,角落半身高的石阶上引落清莹的水流,柔声地融进玉池中,泛起阵阵涟漪。
池水尽头又落一排细密而狭小的孔洞,水流从中而过,清清凌凌地坠进孔洞中,因此池水便成了活水,长流不停。
中央落着几块青绿色的碧石,两侧是举杯谈笑的人群,有人用银箸敲着翠金色的酒盏,长笑一声后便将盛满美酒的小盏放入水中。
酒盏随水流曲折迂回,飘落到尽头身穿月白色素锦袍衣的常青面前。
常青举手,从水中捞起金色酒盏,遥遥向池水最远处的贵客高举,却并不一饮而尽。
而是提着酒盏转身过来,淡淡地向红线笑了笑,语气中满是熟稔,道:
“你来迟了,该自罚三杯。”